【特別企畫】

得獎文選《聽身體說話》 舞台劇觀後徵文

文/編輯室
 
為推動台灣「關懷城市-安寧友善」之理念,又適逢「安寧療護之母」西西里 ‧桑德絲女士百歲冥誕,本會舉辦「《聽身體說話》安寧靈性關懷舞台劇」觀後感徵文活動。
徵件分「醫療組」和「社會組」共五十二篇,經過決選會議,得獎名單順利出爐。
囿於版面有限,編輯部選出各組之金蓮獎及銀蓮獎得獎作品,以饗讀者。

和諧善終的默契

逕自走在醫院旁種滿木棉花的徑道上,看那迤邐的花兒仍是璀璨紅豔,簇含生命力,我想起那年夏天推著輪椅上的父親,也是在這個地方,彼此對話。
 
舊地重遊回到這裡,是在看完安寧靈性關懷舞台劇《聽身體說話》之後,劇情人物場景及對話,讓我懷緬父親,憶起那段縱苦但無悔的歲月。
 
那天,醫生一句叫我們要及早做好心理準備,讓我們一直沒辦法做好準備,原因是突然,悲傷,極度否認,還有驚恐慌張及手足無措。於是我們開始了關燈的旅程,在專業和非專業之間,選擇被動與盲目,接著在掙扎中,節節退敗。
 
聽身體說話,一開始,彷彿就是個大難題,如何跳脫,怎麼超越,又該怎樣擺渡遺憾,所有指標方向,好像正在不斷迷失,但真正解決的事實是 ──我們必須回到最初,回到那生命意義起源的最初,不必尋找,聽身體說話,真相就在那裡。

下著雨的拂晨,不知又敲落多少木棉。

病房忙碌沓雜依舊,平時不多話的父親,今兒個卻聊開了,竟還聊了一整個上午,對象不是我,也不是媽媽和妹妹,話題圍繞看待、對待和善待。師父們莊嚴和藹,不斷和父親對談;說是交談,我其實明白,父親是在和自己對話。
 
雨歇後,我們來到花徑散步,父親身體仍感疲憊堪弱,但那炯炯目光卻顯得格外有精神。記得那時父親對我說,他要做回自己。這句話,當下我其實並沒有聽明白,以為他是要放棄治療、放棄自己,因為那天他簽下了 DNR!
 
接下來的旅程,我們轉了一個很大的彎。
 
轉進了一間牆上繪著彩虹和繽紛氣球的病房,少了幾台儀器,多了幾張沙發茶几,還有一股謐靜。媽媽買了幾塊父親愛吃的紅豆甜糕,噙著淚水笑著招呼大夥兒來吃糕慶祝父親做自己;接著插起一小塊糕,送入父親嘴裡。
 

父親慢嚼,笑說著,好香好甜好好吃,開心吞下後又立刻跟媽媽要了一塊。
 
原來,有時候我們認為最好最有意義、對病人最有幫助的事,其實只是用欺騙在保護自己主觀恃愧及自以為是的瞋恚;忽略的不只是痛苦,還有心,以及生命最重要的自我價值感。
 
對於生命熱誠的觀點,並非給予多好多完善的醫療,而是善待,尊重,完整給予關懷。這一點,我從與父親最後相處的情緒和記憶裡,重新幫自己內忖面對死亡及善終的課題:昇華靈層,然後移到現實面,認真挽起袖。
 
身體真的會說話嗎?如果會,那該如何去傾聽;聽到後,又該如何選擇正向態度去面對悲傷痛苦,接著去執行心念轉化,道別遺憾?
 
從生到死,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從幫助自己到幫忙他人,我們都該用認真嚴謹負責的態度,掌握好生活品質和生命意義取捨之間的分寸尺度,這理念不難傳達,重點在於我們是否清楚。
 
將痛苦降到最低,將尊嚴提到最高,這是父親在安寧療護照顧下,我們謹記的原則,也因此,與父親的關係似乎也變得更從容,更友善,也更謙卑。經驗告訴我,在面臨痛楚難捱及死亡交關的脆弱時刻,心性超脫、透徹偽醫療,的確很不容易。
 
是,經驗也告訴我們,這樣的境界是可以達到的。
 
父親最後選擇了這樣的經驗,他把自己的虔誠,託付給師父們的﹁阿彌陀佛﹂,然後再把自己的信仰,用不再傷害本體及靈魂的態度,隨著安寧理念,化緣下一段旅程。

人生從喜悅的路上走來,就應該從喜悅的路上回去。

帶著虔誠與信仰,發揮生命的力量,讓心靈繫著關懷與愛,認真面對自己,幫靈魂祝福,聽身體唱歌,用和諧善終的默契,告別人間旅程,無牽無掛,亦是,無畏無懼。
 
在這一切結束之前,我們不一定要表現出很勇敢,也不一定要裝得很堅強,做不到的就做不到,不用逞強,也無須刻意,生命本就不盡人意,但起碼我們努力過,不留遺憾,也沒愧對誰,這樣就夠了。
 
父親說,他很平安,很輕鬆,嘴角抿揚的笑容就像是他對此趟人生的認證。
 
那晚,在安寧療護的最後一哩路,我們仍舊一如往常聊著,父親安詳躺在病床上聽著,閉起眼睛聽著,不像走入死亡,而像走進永生。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我妹問著。我看著父親的臉,告訴她們,先不要太悲傷難過,我們現在應該要做的,是收藏父親在生命最後的交接時刻,留下來的感恩!
 
父後,我換了跑道,轉進醫療事業;然而我並不完全把它當成事業,更多時候,我把它當成生命情愛的共業,用陪伴父親的經驗和思維,及時給予面對苦行的病人力量,不讓信念卡關,在原宥與靈性的山壑水陬中,陪伴更多需要,尋找智慧綻放的蓮花。

用心聽身體說話,練習與自己對話。

生命的大哉問,就是要我們從天道消長的複雜邏輯裡,體悟虛實無常,然後運用自我思維,在喜怒哀樂、痛苦悲傷迅速更迭的人生過程裡,接受不完美,讓自己靠近完美。
 
安寧理論的留心關懷,不就是啟發人生哲學最高度的智慧與境界嗎?
 
木棉花隨著風曳又凋落了幾朵,我抬眼望去,樹梢綻放的、靜躺磚道的,呈現的美,竟然一致無違和。生命就是這樣,不論分秒瞬遷還是時序更迭,上演小小的精采,留下愛的一幕,真實感動過,這樣也就夠了。
 
舞台劇演完了,生命終須謝幕。謝謝這世界,家人朋友所有萬物一切,包括那個曾經哭過笑過勇敢過的自己,願意在殘酷的仁慈面前,帶著自尊,讓靈魂脫離軀殼,迎向陽光。

得獎感言

人生從喜悅的路上走來,也該從喜悅的路上回去。《聽身體說話》讓我想到那年夏天與父親的那一段對話,在面對生死交關之際,我們是否仍秉著那一分勇氣,對自己負責,選擇不遺憾,圓滿完整地喜樂告別。
 
很欣慰這篇文章能獲得青睞,文字的力量來自於父親用他對生命體悟出來的智慧,這讓我們更明瞭,下一步該如何走,走出不必要的執著,且能超脫靈魂的痛苦。
 
福報,就是你願意善待關懷,並且開始出發。人生從喜悅的路上走來,可以的話,祝福所有人都能聰慧地選擇對的路,無憾的路,帶著微笑,寬心從容的慢慢走回。

我們與善終的距離

看完《聽身體說話》舞台劇,劇中可憐的子玉,正值花樣年華卻罹患不治之症,不久於人世,不但失明,失去尊嚴還飽受病痛折磨,更讓人心疼的是又遭逢家庭變故,爸爸竟然有外遇對象……子玉逐漸接近死亡,卻因不甘心及無法放心媽媽,無暇關照自己更飽受身心煎熬的痛苦,實在很令人心疼不捨。
 
在這樣的生死困頓中,幸而有具備耐心和同理心的護理師及慈悲善導的宗教師出現,在信任關係建立後,適時鼓勵並指引媽媽該如何幫助子玉安心;宗教師進而善巧的引導子玉,一句關鍵的「你想要留下一個怎樣的子玉給媽媽?」讓她幡然轉念思考,同時在媽媽承諾「會照顧好自己」、鼓勵「大人的事交給大人處理,子玉做自己就好」之後,逐漸放下擔心與不甘願,回到孩子應有的位置(家族排列序位原則),重新尋回純真內在心性。雖然最後仍須走向死亡,但其心靈平安的程度獲得大大提升。
 
雖說子玉的遭遇是屬於比較特殊的情境,但是死亡這條路沒有人可以逃避,我想人人都希望至少可以好走,那麼我們與善終的距離有多遠?
 
綜合臨床醫護人員提出的善終指標:
 
一、病人與家屬了解自己死之將至;二、心平氣和的接受;三、後事已交代安排;四、時間的恰當性:病人和家人是否有死亡的準備;五、完成與親友的溝通告別;六、對過去生活的肯定;七、對身體的照顧及症狀的控制滿意;八、情緒穩定,焦慮與憂鬱得到緩解;九、自主尊嚴,獲得尊重;十、心願完成,家屬的哀慟可獲得適當的輔導,安然詳和往生。
 

由上可知,善終包含了生理、心理、社會、靈性等四方面的需求,卻不是船到橋頭自然直,自然就可以得到 ──善終是需要準備的。
 
在生理方面,平日就要對安寧緩和醫療有正確的了解,並提早思考自己未來可能面對的醫療決策,多與家人、摯友開放溝通,建立「善終後援團」。最好自己簽署 DNR(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及「預立醫療決定」,避免既浪費無效醫療、讓家人掙扎糾葛,又讓自己遭受「一路救到掛」的痛苦。
 
而心理、社會方面則需體悟「如何生就如何死」,在平日抱著每一天都可能是此生最後一天的心態認真生活,投注心力於有價值的目標、經營和諧關係。不要羞於對家人道謝、道歉、道愛;如有缺憾破損的重要關係也能鼓起勇氣修補和解,盡量讓自己活得充實無憾。果能如此,當生命走到盡頭時,也許能夠少些遺憾悔恨,多些感恩滿足,回顧一生,能夠肯定自己此生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
 
臨終病人的靈性需要歸納起來有五項:需要意義、需要寬恕及被寬恕、需要愛、需要希望、需要宗教信仰。長期奉獻安寧靈性關懷領域的台大醫院前護理長王浴老師曾說,末期病人靈性照顧的兩大原則是「排除障礙」和「促進靈性開展」。
 
我想,與其到了安寧病房期盼法師、善知識幫我「排除障礙」,不如日常培養自我覺察能力,接納自己的陰暗面,盡可能脫掉面具讓自己內外真誠一致,廣結善緣並多多植福培福,磨練穩定平和的心性,平日踏實修行,以因應人生的最後期末考。
 
《聽身體說話》劇照
大悲學苑的住持宗惇法師曾開示有關死亡準備:一心、二不、三要、四道。「一心」是找到讓自己內心穩定的方法;「二不」是不逃避,不忌諱談死;「三要」是要想,要說,要聽有關面對死亡應該知道的事;「四道」是及時道謝、道歉、道愛、道別。可謂淺白易懂、切實可行。
 
開始接觸靈性關懷的領域後,每天都會學習有關臨終、死亡的議題,在陪伴末期病人的過程中時感無能為力的挫折,有時末期病人的生命困境也會牽引出自己生命的痛苦記憶,因而陷入低潮想要逃避。
 
在思考「我們與善終的距離」時,想到《凝視死亡》的作者葛文德醫師所說:「生存的最終目標並非好死,而是好好活到最後。」人身難得,念死無常,願好好珍惜有用之身,在陪伴臨終病人的過程中,以先行者為師,積極面對死亡的課題,修練超越生死的智慧!

死亡逼近,我們還能做什麼?

安寧療護是條漫長卻不孤單的路,「愛與信念」是信仰、更是力量,支撐著我們和病人及家屬的心。但有時生命中的無奈,是無奈在有限的生命中,無法及時陪伴或協助病人及家屬,度過生命中的幽谷,我心裡感覺好酸……
 
到底要如何撫慰病人的心理及靈性呢?如同影片中的子玉,身體與心理正承受著病痛的折磨,無法放下自己,不甘心也害怕成為媽媽的負擔,更愧疚無法照顧最愛的媽媽,很想在有限的生命中能為媽媽做些什麼,甚至哭喊求救:「誰可以幫我?為何連菩薩都不幫我?」
 
病人面臨死亡恐懼的困境,如同身在暗黑的海中漂浮,害怕又無助,迷失方向,好需要抓住一根解救自己的浮木。醫療團隊的協助很重要,我們可能是病人或家屬心中的最後期望,期盼著我們可以讓病人順其自然善終;但是,無法讓病人善終的往往是家屬。
 
照顧很多癌末甚至非癌之末期病人,病人躺在床上已經出現虛弱、水腫、喘、焦慮、易怒、睡不好、疼痛、腹脹甚至鞏膜水腫、抬顎、張口呼吸及皮下開始有出血點等臨終症狀,家屬仍會問:「他還能活多久?」「吃不下會營養不夠要不要用鼻胃管灌牛奶?」「還有其他方法改善嗎?」……我盡可能先同理及傾聽家屬的聲音與情緒,待釐清家屬對於病人末期症狀的認知及善終討論等,一次次面臨家屬的各種提問與照顧上挫折,都是成長的必要條件。
 
還記得我的安寧護理經驗中第一位照顧的個案:鍾大哥,五十七歲,已婚,口腔癌末期併食道出血住院,卻遲遲未見家屬探視。我心裡想:「是什麼樣的家庭背景呢?」入院評估紀錄已婚有兩名子女,卻從未見探視病人,病人也不願提起家人的事,發生什麼事了嗎?常常照顧安寧病房個案,都希望病人一路上能有家人的支持及陪伴,但如果病人與家屬間的連結疏離,互動也不佳,又該如何協助末期病人心靈平安?
 
會診安寧照顧前會先召開「安寧緩和醫療家庭諮詢會議」,這位病人因為沒有家屬,只好嘗試與病人溝通。當討論「 DNR」簽署意願及後續治療計畫時,大哥拒絕簽署,並告訴我:「我還有我的規畫,對生命目標都還有期待……」為了避免影響病人情緒及休息,只好先結束當次溝通。
 
我反省自己,知道這是一個難題,需要先建立信任關係。我希望幫助他,但熱忱在安寧療護這條路上的我,深深記住趙可式教授曾說過的一句話:「安寧就是要想辦法把身邊的人照顧好!」
 
大哥雖坐在輪椅上,但喜歡獨自一人在長廊外看著窗外抽菸,我上前寒暄幾句,試探性詢問:「似乎都沒有見到您的家人前來,還是我來的時間剛好錯過?」大哥回答:「我生病就去安養中心住,長時間習慣一個人了!」
 
我把握時間想多了解病人,運用傾聽及開放性問題技巧:「是不是這次住院讓您想到什麼?願意和我分享嗎?或是我可以為您做什麼嗎?」大哥先是沉默,之後回答:「是我造成今天這樣的結果。當初年輕時太匪類(閩南語,意指『不學好』),沒好好照顧他們(母親、妻子與孩子),是我自己的錯……」
 
我觀察到病人語氣看似平靜,卻隱藏不住臉上失落的表情,我試著安撫病人,也引導病人說出心中的話,以及對於過去發生的事情和生病歷程中想表達的感覺。我感覺病人其實很在乎家人,尤其是歷經和家人爭吵、分居、入住安養院,一直到生病孤單地面對病魔打擊的過程,真的好辛苦!
 

如同影片中的子玉,怨恨為何是自己生病?是懲罰?又想和家人和解祈求家人原諒,愧疚無法好好照顧家人,更擔心自己身體一天天變差……死亡的逼近,讓自己痛苦,卻無力能再為自己和家人做什麼?這股情緒化作種種恐懼和怨懟。我關懷鼓勵病人「做自己」,正視疾病和心中的那個「自己」,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時刻。是否有什麼要表達的想法?例如:道愛、道歉……最後,病人簽屬了 DNR,表達很希望再見到母親、妻子與子女。
 
我常常告訴自己,「不管做多做少,我都要盡力幫助那些正在痛苦中的人!」我努力嘗試聯絡病人的妻子及母親,哪怕只剩一點點的愛,都希望能協助化解彼此心中的遺憾;終於和妻子聯繫上,太太表示:「其實早已經原諒病人,不知道病人的病情如此嚴重,也表示願意和其他家人一起來探視病人。畢竟,有緣才能成為一家人。」我很感動,這就是親情、就是愛的力量吧!
 
安寧療護不但是照顧病人和家屬,在照顧過程中,我也體會到人生的無常,及體驗到每個人心中都存在著一分力量。我相信在有「愛」的世界裡,會慢慢消化怨恨,放下怨懟、放下自己、也寬恕自己和他人;學習包容,把愛化做祝福,學習接受生命的安排……

社會組金蓮獎:日日都是禮物

《佛說無常經》:「生者皆歸死,容顏盡變衰,強力病所侵,無能免斯者。」死亡,是每個人的必修課;死亡契約,是每個人出生後領到的第一份禮物。
 
曾聽過一句話:「很多人闖進你的生活,只是為了給你上一課,然後轉身離開。」我想,病苦與死亡也是吧!身體的病痛與瀕臨死亡的恐懼,往往會帶給我們種種難以形容的痛苦或遺憾。然而,若能從中體會到生命變化的滋味,甚至帶給周遭人對於生命意義的啟發,這寶貴的一課,就將能轉黑暗的痛苦為美麗的祝福。
 
人的一生,或多或少伴隨著病苦的折磨;而死亡難以預測,時辰一到,無法讓你多停留片刻。站在死亡巨人面前,我們顯得手無寸鐵,毫無抗拒之力,醫療再發達,延長的也只是病人受苦的時間,痛苦不會因為貧富貴賤而有所差別。
 
《聽身體說話》舞台劇雖只有短短半個多小時,但在充滿力道的演出中,深刻呈現醫療現場各種對於親人間彼此情感拉扯的戲碼,許多看似為對方著想的愛,卻反而造成彼此的傷害,尤其是那些不斷重複的話語、呼喊,無止盡輪迴的對話,在在顯現出一種難以掙脫的枷鎖與對於生命的無助、茫然。
 
在此生無經歷過重大病苦與死亡的我,雖沒能親自體會瀕臨死亡或重大病苦的感受,但我會透過身邊親友的分享與事例,還有各種相關新聞報導,去蒐集、描摹病苦與死亡的輪廓,進而反思要如何才能更善用自己這個寶貴的生命。
 

從我房間的一扇窗看出去,能看見台南市立醫院,早晨起床時,我習慣拉起窗簾,遠眺醫院,看著一扇扇病房的窗戶,想像著裡頭有許多和我一樣剛起床的病人也正眺望著窗外。但不同的是,我能自由的跳下床,梳洗準備,享用美味早餐,並展開一天的行程,而病房裡的病人卻是展開不知何時才會結束,充滿無盡痛苦、茫然的一天。此時,原本想賴床的我,便會打起精神,慶幸自己能有健康的身體,積極完成當天的任務。也許,這正是病苦與死亡帶給我的正面意義吧!
 
對於病者來說,死亡能解脫痛苦;然而對於生者來說,死亡讓人體會到生命的珍貴,進而把握當下。
 
家屬及醫護人員無法代病人受苦,但能帶病人走出害怕痛苦及死亡的陰霾。如同戲末師父帶著子玉深呼吸,吸進媽媽滿滿的祝福,再將對於媽媽滿滿的愛慢慢吐出來,在這簡單的動作中,稀釋了原本滿布子玉心中的仇恨,並啟發出淺藏於子玉心中的力量,黑暗在點亮一盞微亮的燭光下,便漸漸退散了。子玉的心,再次看到光明;子玉的生命,又能夠重新站起來了!
 
《佛說無常經》:「佛法如甘露,除熱得清涼,一心應善聽,能滅諸煩惱。」對我來說,宗教能給人一股安定的力量,當遇到痛苦或無助時,在專注於佛菩薩聖號的念誦或觀想下,無論什麼情況,都能先將心穩住,將生命能量聚焦於一心,進而清楚明白、更有韌性的面對困難,往往因此能將問題處理得更順利圓滿,也更提高對於痛苦的耐受度。
 
我想,若能讓處於病痛折磨與死亡威脅的病人嘗到如甘露的佛法,平時練習靜坐或念佛,鍛練一顆能作主、收攝、觀照的心,在面對種種境界考驗來臨時,便能產生正向的力量度過難關。佛法,能帶我們超越生命的困境並找到生命的出口。
 
很喜歡簡章最後一段話:「活著,是最好的禮物;善終,是最美的祝福。」
 
在人生不同時刻、處在不同狀態中,若能保持著感恩的心,不論順境逆境,感恩還有一口氣、還能自由運用生命,日日都是個禮物;當生命結束時,不會帶著仇恨或遺憾,而是感謝周邊人的照顧,將愛分享、傳遞出去,也讓自己浸潤在祝福的懷抱中,安詳的與這個世界告別。

得獎感言

首先,感謝主辦單位對於拙作的肯定與鼓勵,榮幸獲獎甚感意外,《聽身體說話》是我第一次看到融入生死臨終關懷題材的舞台劇,無華麗鋪張的聲光效果和高潮迭起的劇情,而是用非常真實、深刻的對話,帶出可能正在醫院某個角落或你我身邊發生的故事,充滿張力、發人省思。讚歎蓮花基金會對於臨終關懷與生命教育的積極投入,致力於為臨終病人減輕痛苦,令其安詳走完人生最後一步而努力。老、病、死是人生必修課,走在人生不同階段的我們,都將走向同一個終點。活著,是最好的禮物;善終,是最美的祝福。讓我們用最好的禮物,創造更多美好的祝福。
 

如果可以聽你說

圖書館布告欄中,安寧靈性關懷相關議題的海報,讓我回憶起自己的母親,也對《聽身體說話》感到興趣。
 
靈性關懷,是協助重症末期病患探尋生存意義;患者面對生死,總希望找到此生意義、在死亡面前找回生命尊嚴,離開前回顧一切,希望沒有白來。
 
陪伴者應依臨命終人平時的宗教信仰或心靈寄託給予最貼近的撫慰,引導臨命終人放下執著,離苦得樂。當陪伴者不知該如何做時,可尋求支援,如受過專業訓練的臨床法師或相關志工。
 

我想,臨終病患需要全面的全人照顧,提供重症末期所需的一連串身心靈支持,讓生死兩無憾。也許這正是臨終關懷的最後目標。
影片後半段示範了「靈性關懷」。子玉想替媽媽報仇,若殺死父親外遇對象,這樣媽媽才會「幸福」、「快樂」,子玉是痛苦、憤恨的。師父教子玉的媽媽表白了內心的感受,有了媽媽的保證,子玉感到「安全」,也釋放了壓抑的情緒。
 
這讓我們明白,關懷臨終應陪伴病人能關注自己,當其內心需求(壓力)有人(媽媽)可以承接,人前外顯剛強的子玉放下防衛的裝備,畫面右邊緊接著是詮釋她真實的、內在的情緒感受,無助而希望被理解。當身旁陪伴、照顧她的人能將同理子玉的情緒,用口語反應出來,她才能將有限的時間,聚焦到自己身上 ──她也是需要關懷的。經驗豐富的師父一步步引導子玉向內尋求,理解自己。
 
故事中,子玉內心隱而未見的自我孩童(真實感受),終於得到擁抱的(情緒)滿足感,不再焦慮痛苦,能活在當下。
 
當初陪伴母親,從大腸癌末期確診到離開人世,歷時十一個月。每半個月入院接受標靶藥物治療,最後一個月不幸細菌感染,抗生素治療讓她狀況每下愈況,面容瞬間衰老許多。離世前最後一週,嚴重全身性黃疸、腹水、下肢水腫,一切身體變化表徵是如此不樂觀,透過輸血主要補肝臟造血的不足,其次期能消退黃疸;原本癌細胞擴散到肝與肺,經過化療縮小、然只能控制身體它帶來的不適,沒被剿除的癌細胞,趁因為感染造成免疫力、抵抗力弱的機會,迅速蔓延、肆虐全身。
 
癌症末期對生活最直接的影響反應在進食上,與影片中某段相似:家屬希望病人有體力,因而強迫病人進食。當時我的母親除了口腔潰瘍不適,身體日益虛弱,然而母親常表示自己吃不下,我們無法強迫她進食,只能口頭鼓勵她多少吃點才會有體力;大家也準備了多樣能引起食慾、好入口的食物。如此情境,探病親朋關心病人雖是常情,其實也是安自己的心,不過也增加了病人的心理壓力。
 
當母親吃不下,不會勉強而徒增身體負擔與心理壓力。大多喝水,多少以泥狀食物入口,只要我們靜靜等待,她願意吃就給些,這是當時的我能做的。
 
母親狀況好一點,也努力讓自己喝點營養飲品,但也許乳糖或油脂讓她腸胃不適,沒多久就跑廁所。止不住的腹瀉,來不及到廁所就已經排出。當我協助她更衣,接著清洗汙穢內著,她直表示抱歉,也抱怨我沒能儘快扶她到廁所,後續如此尷尬麻煩。
 
臨終住院期間,母親常腿痠,我們常幫她按摩小腿,至少半小時痠痛才稍稍舒緩。晚上留守的小弟表示,母親離世前幾夜,常半夜睜大眼望著天花板好一陣子……母親後來體力不支,雙腳無力,需要人扶抱上床,無法自己站穩,須藉助行器支撐。如廁後無力起身,需要攙扶,念於我有孕在身,即便她再怎麼不適無力,依然努力不將所有重量都壓在我身上,她的堅強意志,一直支撐著她,不依賴他人而走完最後一哩路。
 
我們希望她能撐過去,也許希望渺茫,也只能等待奇蹟出現。末期病患平均餘命兩年,她從檢查出來至當時才過不到一年,一定還有時間。未曾料到,母親大限將至,面對無常,我們只能默默祝禱。
 
當年母親在醫院一般病房接受安寧共同照護模式,家屬面對實情,眾人討論後代替母親決定了病危時將不予急救。母親意志堅強,感覺到眾人支吾不正面回應她的疑問,隱約猜測到自己的生命將到達終點。最終,唯有藥物可以緩和她瀕死前的疼痛,使其心情平靜而安祥。
 
回想當時母親瀕死徵象已相當明顯,我們仍無法接受將如此迅速就要面對永別。在此之前我們都沒做好最壞打算,當時若能夠更敏感於母親的每個訊息,好好回應;如果當時從醫師那知道病情時,能好好討論,傳達給病人知道,而非離開後事交由家人全權決定,能減少許多遺憾:遺憾沒有好好道別,交代身後之事;也遺憾沒有在人生最後的一段路,相伴尋找生命的意義,那彼此共存共生的意義。
 
傳統家庭避談死,我家也不例外。無常之前,彼此坦承,共同面對還剩多少時間可以相處;提早規畫身後,設立遺囑,預立醫療意願書,才是真正屬於個人意願的生命善終。
 
母親罹病前近十四年間連日北上賣菜、增加收入,作息飲食皆不正常。離世前十四個月,因感胃脹,食欲不佳,又拖了幾個月才檢查,確診接受治療,始開始重視自己的身體。一生為家庭付出,陪伴在側時曾聆聽她的擔憂,仍都是牽掛著子女。那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母親,也忘記當時究竟如何回應。
 
如果可以重來,應該清楚表達,我們會努力面對生活,做個盡責的人,請她放心,她此生已經為這個家付出夠多了!

寫在安寧之後陪伴與做自己

看完半個小時的影片,不禁讚歎透過類似心理劇的手法,內心角所傳達子玉的痛苦與糾結、母親的不捨、旁人的不解,以及醫療人員的穿針引線,刻畫得絲絲入扣,半年前於安寧病房實習的一幕幕也映入眼簾,恍如昨日。
 
身為一個長期浸染在傳統精神科訓練的臨床心理學生,長期在學校受純然的認知行為治療與精神醫學訓練,雖然透過不同管道努力理解安寧場域以及其介入方式,也拜讀余德慧老師與相關現象學的理論,當抱著大量理論初進醫院服務,仍然有很多困難。
 
敏感度很高,但理性強於感性的我,伴隨著自己初生之犢的焦慮與面對死亡浸染的生疏,每每在個案概念化的過程中,過於理性的去分析、思考著病人為何會如此執著? 家屬為何要一再違抗病人意願?或者在病人與家屬的反覆中,試圖找到一個所謂的真實。直到多次跟督導討論,還有半年跟著有經驗的醫療團隊、諸多服務過的病人及家屬學習,以及自己不斷透過陪伴的整理與醒悟,才愈來愈能深刻體驗:「所謂真實並不存在於理論」,以及為何先拋開自己,浸染再現象場裡面如此重要。也更能理解,督導或是本病房在社心靈範疇的核心,為何雜揉了繁複的心理學名詞,最後去蕪存菁的只留下:「活下來」與「活得好」,以及「在討論如何善終前,要先聚焦如何善生」。
 

對我而言,子玉的處境與樣貌,也頗能貼合這個概念。子玉不僅無法好好存活下去,心中的怨念也不斷影響她無法活得好;雖然子玉被視為臨終病人,但不代表她不能好好活到最後一刻。積極的安寧照護,是在生前的最後一刻,盡可能地減低身心社靈各層面的辛苦,也能有機會將自己帶向一個更好的層次,這不僅是「臨終諮商的藝術」所提及內容,更是半年來每天工作所體悟。
 
記得身旁的朋友聽到我在安寧病房服務,大部分反應通常是:「那應該很辛苦?」「我無法承受這些死亡。」的確,這些疑惑不全然是誤解。看到末期病人難以癒合、深可見骨的傷口;滿腹腫瘤、即使嗎啡加到兩百毫克、去做神經阻斷都無法緩解的痛楚;因為腦腫瘤,已經無法再跟家人互動;到臨終前一兩天,怎麼醫療處置都難以遏止的癲癇(seizure)……恐怕任是多麼理性或鐵石心腸的人,心裡都不免跟著抽動一下。
 

幾度在會談完,一回到辦公室,面對督導就開始無法遏止淚水;我所同感到的那分辛苦,以及家屬在一旁或許驚慌難受,或許故作堅強但不忍拭淚的場景,實在太過於難受。
 
或許,對於醫療人員困難的是,如何深刻同感每一個獨特的生命,他們所正在經歷的辛苦與期待,以及依照每一個人獨特的臨終之路,給予一個隨時變動且客製化的協助。每每類似病況與病程的病人與家屬,演繹出來非常不同的道路,除了各種理論架構,更需要的是跟他們在一起的心。在半年寶貴的服務歷程中,不斷從每一次的陪伴中去反思自己,除了在能力上成長,也沈澱了更多人生體悟。
 
記得之前服務過一些家庭,在初期家人們互相咎責,或是怒罵之前照顧的醫療團隊與機構,也讓接手團隊非常擔心或手足無措。一開始,我可能陷入一直聆聽各說各話而不知所措的場景,但在過程抽絲剝繭,才更清楚了解,其實每一個情緒與反應背後都有非常繁複的原因,歸到源頭,很多源自於一分因為愛所帶來的牽掛、面對死亡的擔憂、看到親人如此痛苦卻自覺無力。
 
也因為看見這些怒氣背後的緣由,更能夠帶著病人與家屬,打開自己的心,將那些長期以來,因為我們文化講求含蓄,或是各種等待良機但從來沒有傳遞的話語,在生命最後最重要的時刻,透過語言、文字與任何行動,貼到彼此的心上,不再擔心所有的遺憾,或是各種不適切地表達。
 
在這些過程中,我更看清楚臨終照顧的意義 ──與其聚焦於「我快要死」與「我快失去我的家人」,何妨因為「我預知了時間有限,能夠更珍惜彼此」。
 
記得之前陪伴一位因為病程起伏快速,難以被醫療準確評估的病人,是少數連續居住超過五十天的病人,除了因為她喜歡交朋友,因此和全病房幾乎打成一片、激勵其他病友。她也非常積極整理之前因為工作忙碌,很多來不及做的事、來不及見面的人,在隱隱仍無法解的焦慮之外,真誠感謝上帝給她很多額外的時間,讓她可以珍惜任何陪伴家人與體驗人生的時刻。
 
什麼是善終?大概是我一直以來的疑惑,也試圖在服務的歷程中,去體驗與內化某些重要的元素,但到最後,才深刻的理解:這不是診斷書上面,白紙黑字的 SOP或診斷準則,也沒有所謂的放下與否,以及反應是否真誠?
 
每個人的臨終無需標準答案,也不可能有標準答案。回到源頭,還是「我是誰?」「我想要什麼樣的生活?」「我希望別人怎麼定義我?」「什麼對我而言是最重要,最有意義的?」等議題。正因為平時的生活太過繁忙,這些貼近自己,最根本的問題,反而難以參透,也因為一個人走得很辛苦,不捨的家人牽絆使病人更孤獨,才得見安寧照護為何如此重要。
 
身為一個醫療人員,有什麼樣的使命與熱忱,能夠陪伴有緣相逢的每個人,一起走這條對每個人都不簡單的路?或許,猶如影片中非常打動我心的那句話所言:「做自己就好!」成為安寧照護中最重要卻又難以達成的終點。
所屬出版品
生命季刊159期
活著,是最好的禮物;善終,是最美的祝福

我們以臨終病友為老師,誠心向生命學習,學習人生的終極價值以及無悔無憾的生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