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企畫】

在成大醫院安寧病房十一歲男孩的病床邊，劉又瑄輕輕彈著吉他唱著〈媽媽寶貝〉。男孩拿起雞蛋沙鈴，媽媽、奶奶和護理師也都拿著不同樂器，隨著歌曲旋律打節拍。

 

小男孩一年前罹患腦瘤，經過治療效果不佳，只有一側的前臂能動。他上下搖動雞蛋沙鈴發出沙沙聲音，露出多日不見的笑容，媽媽一手拿樂器，一手拿手機記錄孩子開心的時刻，內心既哀傷又感動。

「我們陪伴的不只有病人，而是整個家庭。」劉又瑄任職於成大醫院，是國內第一位全職於安寧緩和療護服務的音樂治療師。「護理師將個案轉介過來後，我會先了解病人的病歷、過去病史，做完訪視前的評估後，再進到病房和家屬會談藉此建立初步關係，通常會預先準備病人『可能會喜歡的音樂』並帶著吉他，有時會以音樂開場，有時會以聊天開啟對話，了解他們的家庭情況，以及音樂喜好，下一次訪視時便會根據治療目標準備歌曲。」

 

二○一六年至今，劉又瑄陪伴許多安寧病人與家屬走過哀傷。以這位罹患腦瘤的十一歲男孩為例，他還有一位五歲的妹妹，在一年多的治療期間，父母親將大部分心力都用在照顧哥哥，妹妹則由親戚輪流照顧；即將面臨哥哥離世的衝擊，她因此也成為劉又瑄關心的對象。

 

介入關懷這個家庭的初期，哥哥還能和她進行簡單互動。劉又瑄帶著鈴鼓、雞蛋沙鈴等容易抓握的樂器讓哥哥使用；她唱著哥哥喜歡的歌，並現場即興改編歌詞：「小乖乖你最勇敢，小貓咪陪在你身邊，媽媽爸爸都在這裡，小乖乖你不要害怕……妹妹說你最勇敢，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戰士……」此時哥哥的眼睛已經不太能看見，她將哥哥的小玩偶以及身旁的家人編入歌詞唱出來，透過歌曲連結彼此的心，也膚慰了父母親的哀傷。

 

五歲的妹妹看見哥哥的勇敢，也很擔心哥哥去世之後她會很孤單。劉又瑄引導她敲擊鐵琴表達心情，再透過圖片及繪本慢慢讓她了解什麼是死亡、了解生命的意義。

劉又瑄用音樂陪伴病人家庭，便於攜帶的吉他是她最常使用的樂器，手搖鈴、雞蛋沙鈴等，則是讓病人容易操作；她還會評估是否帶其他小樂器，例如：鈴鼓、響板、海洋鼓與電子琴，透過琴音可以試著幫助病人表達心境與情緒，或模擬某個情景，帶領病人跨越身體限制，到達他想去的地方。

 

安寧病房裡有一位高中生，生病前很愛彈鋼琴。他告訴劉又瑄，身體很痛很痛，他一直很想去日本熊本城，也想去海邊，但是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劉又瑄彈著電子琴，帶領他在琴音中凝視熊本城的照片，想像自己行走其間：「一步、兩步、三步，我們慢慢走在熊本城的石階上，這時下雨了……」她請媽媽輕搖著「雨棒」，在琴聲、雨聲中，輕輕哼著歌，讓病人的心靈自由飛翔。

 

「現在我們到海邊，海風迎面吹來……」她請媽媽拿著扇子，在孩子的臉龐輕輕搧著風，孩子的呼吸變得緩和，不再感覺那麼疼痛了。

 

一位孕婦因為呼吸不順，檢查發現罹患肺癌，緊急剖腹產下早產的孩子，而她插管住進加護病房，過程中一度中風，情況非常危急。後來病情穩定，終於可以轉到普通病房。

 

將近一年的治療，太太住進安寧病房；這一次如果拔掉呼吸器，並撤除高流量的氧氣，她很快就會離世。已無法說話的她，透過書寫告訴劉又瑄，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裡，他們做好了準備，她很高興終於等到孩子會開口叫她媽媽，已經沒有遺憾了。等先生回來，她打算拔掉呼吸器，記得在她離世後，要唱〈請你放心〉這首歌給她的先生聽。

 

先生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醫院陪伴，不是在病房裡就是在走廊上。劉又瑄在走廊上跟先生說了這件事，然後在太太的病床前唱給他們聽：「請放心，給我時間，我總會想通，讓淚水一滴不流才能真解脫……」先生潸然淚下，原來太太想說的不僅僅是歌詞上的意義，當年先生求婚時唱的就是這首歌。

「音樂只是工具，音樂治療師必須透過音樂的本質，包括音高、旋律、節奏等，去改變病人的生理、情緒或行為，所以我們會花比較多時間去理解病人以及觀察整個空間所發生的事情。」劉又瑄說，在音樂治療裡，除了病人和音樂治療師的親善關係之外，當病人選了某一首歌，她會在演唱後看病人的反應做調整，用音樂回應病人。

 

 

她從學理角度說明音樂治療師的角色，以及「音樂治療」與「音樂輔療」兩者的不同。「病人、我、音樂，這是三個很密切且流動的關係，而不只是『輔療』——找個會唱歌的人單向的音樂給予，沒有動態的互動。」

 

從小就愛音樂，南藝大音樂治療組畢業後，劉又瑄受到從美國學習音樂治療返國的蕭瑞玲老師影響，跟著她一起到高雄長庚及岡山的輔具中心觀摩學習，並且發心成為音樂治療師，幫助更多安寧病人及家屬。之後，她自願到成大醫院擔任志工，團隊看見音樂治療的成效，二○一六年正式聘請她擔任安寧病房的音樂治療師，而於二○一七年安寧緩和共同照護中心成立後，正式隸屬於中心人員，這是目前國內唯一一間將音樂治療師納入安寧緩和療護服務正式員工的醫療院所，而且只有一位。

 

今年四月，她的阿公過世。阿公生前個性開朗且樂於分享，經常提起童年讀公學校唱歌被表揚的事蹟。劉又瑄幫阿公錄下多首童年的日文歌，也跟著學會幾首，也許有一天能分享給需要的病人及家屬。

 

「做自己的太陽，你就能當別人的光。親愛的我希望，你能找回單純的勇敢，你不是樹枝上的孤鳥，我會一直在你身旁，陪著你歌唱，陪著你張開翅膀。」這是劉又瑄最喜歡的〈陪著你〉，也是身為音樂治療師最真誠的心聲：「給病人及家屬他們所需要的，而不是我們單方面認為重要的東西。透過關係建立，把音樂當工具，陪伴每一個在安寧病房的家庭將哀傷化為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