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安法師（大林慈濟醫院、台大醫院雲林分院臨床宗教師）

 

憶起與心廣（化名）的相識，來自病房主治醫師的轉介。當時只知他六十五歲，罹患急性淋巴白血球病，並且確診重鬱症，醫師預估餘生期約三個月。

體悟人生無常，靈性成長

心廣為虔誠的佛教徒，去年確診、得知病情及嚴重度後，他便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足不出戶，也不跟人互動。家屬認為心廣是因無法接受病情進展而自我放棄，看了身心科門診、服用抗憂鬱藥物後，情緒並沒有改善。

 

此次入院，主要症狀為喘、發燒及全身痠痛，四肢及腹部幾處皮下出血。心廣認為，輸血會延長生命，他希望可以趕快離開，所以拒絕輸血，但在醫師查房時又常詢問身體狀況，希望能控制症狀的進展。心廣也常對醫療處置有很多質詢，團隊認為或許他還無法接受病情進展。

 

二十多年前，年約二十歲的長子確診口腔癌，雖然上有年邁身體欠佳的父母，下有年幼的女兒需要照料，媳婦又因兒子身體狀況不佳而選擇離婚，留下年幼的孫子。心廣在心力交瘁之下還是停下工作全心照護長子，妻子則負責照護父母及女兒、孫子們，拮踞的經濟全靠著在市場賣碗粿維持生計至今。

 

現今心廣發病，經濟來源也斷炊了，此時存款早已用盡，僅剩房子可居住。因此，心廣擔心會造成妻子照護及經濟上的負擔，希望自己可以趕緊解脫痛苦。

在陽光耀眼的午後，與心廣一席長談，讓我重新認識這位已學佛三十幾年的虔誠佛教徒——

 

心廣剛學佛時並未太精進，兒子罹患口腔癌時，他往返醫院照顧，看到其他病人生命的消逝，感嘆人生無常。帶著兒子南北奔波訪求名醫，原本希望到花蓮尋求醫療，但殊勝的因緣使他在台北得以拜見證嚴上人，上人勸勉應就近尋求醫療管道繼續治療，最後他決定讓兒子留在林口長庚醫院接受治療；後續的治療順利，他也放心了。

 

感應到佛菩薩冥冥間的護念，心廣覺得自己學佛的因緣殊勝，有幸遇到懺雲師父，他受懺公一生精進持戒嚴謹，老實念佛的身教影響，常在假日到道場修行。

 

此次罹病，心廣非常理性的面對醫療問題，也告訴自己要珍惜這個修行機會，希望效法懺公精神，當生命不可挽回時，應萬緣放下，閉生死關。因此，當醫師宣告自己的生命只剩三個月時，心廣徹底將自己關在房間內，足不出戶，頌持《地藏經》、念佛、早晚定課、靜坐等宗教修行功課。

 

對於家人的誤解，心廣內心想法是：佛教徒生病了，若疾病尚可治癒，應該要接受治療，若放任不管導致死亡，則叫做「殺生」；但若病情進展不可逆，那就應該要一心精進念佛、求生淨土。他依持懺公教法，萬緣放下，堅持著對阿彌陀佛的信念，信心滿滿，相信未來必蒙佛接引往生淨土。

 

心廣接受生病是菩薩給予的考驗，但家人的不理解，使他陷入情緒深淵，唯有寄情於念佛修行才能使他的心情稍微平靜。罹病因緣促使他成長，也體悟到佛法說的生命無常，生死就在一瞬間，他看待生死雲淡風輕。

與醫師詳細討論疾病狀態，也進行後續的治療，心廣希望臨終時能像母親一樣善終，症狀得到良好的控制及照顧，也期許能有因緣獲臨床宗教師的臨終開示及助念，為往生善趣的資糧，這是他身為佛教徒對生命最後的期待。

 

為維護這善緣，他簽屬DNR意願書，並交代妻子關於後續的佛教後事準備，希望不要鋪張及浪費，也不要在乎世俗的眼光，斷氣了身體就無用了，念佛的當下最重要。

某日清晨，心廣希望可以與我單獨談談。「師父，不知您相不相信，我快要走了。」他提到，這次入院，在急診時出現第一次的離體經驗，當時正發燒也很喘，急診醫師詢問要打退燒及止喘藥物，心廣拒絕並說：「我用數息念佛方式調整呼吸，覺得沒有很喘。」此時，他突然感覺到意識離開身體，那一刻他感到驚慌，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很快的他又感受到這個沉重的不適身體還存在著。那是第一次對於死亡的感受。

 

第二次是在病房，早晨量血壓時，護理人員詢問其名，他仍可回應；突然感覺到意識離開身體，那一剎那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輕安、平靜、法喜遍身的感覺，念念相續的佛號聲不絕於耳，原來往生就是這個滋味。

 

心廣回神時，這輕安自在的感覺仍遍滿全身，也因為這兩次的經驗，更加深他對念佛的信念，相信阿彌陀佛的慈悲讓他提前經歷這遭，原來死亡是光明、輕安且清淨的，原來死亡的感受是如此殊勝。這經驗加深了他對念佛的信心，也滿心期待第三次的到來——這是最後一次了。

 

一席長談，心廣精神奕奕、滿心歡喜。其實，心廣當時的生理數據已經很差，隨時有突然離開的可能，但眼前的他對阿彌陀佛的信心滿溢，期待的眼神與願力深不可動搖，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您最後的淨食，是為了讓身體保持清淨嗎？」心廣聞言露出開心的微笑，「還是師父懂我，懺公師父圓寂之前也是如此，我身體走到這程度了，應該要效法懺公師父的精神，為自己的未來鋪路。」

 

「因您的理解，我才能繼續走下去；我的太太因不理解，以為我喪志放棄自己才如此做，為了讓她放心我還是有食用一些流質及軟質食物，以免她生起障道因緣，這是我最終的妥協。」心廣稱自己是有大福報者，在臨命終時能得遇善知識護念，在大家都無法理解他的作為時，我能理解並護持他的善念及修行，義無反顧支持並鼓勵其念佛的心念，他表達深深的謝意。

 

此刻氛圍的殊勝及感動，震撼著我的內心。心廣說：死亡是如此充滿力量及光明，死亡的境界是如此美好。從一位即將遠行的佛教徒口中聽到此話，我感動不已；多麼美的話，我心已因此而滿溢，感動的淚水悄悄滑落。

 

最終道別時刻在兩天後到來。心廣離開前一夜，在與家人四道、逐一交待及勸勉家人後安然睡去，在深夜時分帶著微笑離開這個世界。家人為其助念佛號過程，感受到阿彌陀佛的光明及慈悲，滿室的金光閃耀，證明心廣已蒙佛接引。

 

這段靈性關懷的歷程，猶如弘一大師曾書一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淡淡的陪伴，深深的理解，這感應道交的心靈悸動，感動深遠，卻又鼓舞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