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關懷】
原生之罪？
文／釋心寬（台北榮總共同照護臨床佛教宗教師）
剛禱告完的阿好，一手拿著聖經，一手摸著肚皮。
「你看！我肚子脹得都有半包衛生紙大呀！」她說。
「醫生怎麼說？」我關心的問。
「就這樣，消不回去了。」天天照三餐量腹圍，天天跟醫師計較差度，她就是爭不回分吋的健康，除此之外，她更在意自己「像個大肚婆，有夠壞才（閩南語）。」
腹脹不見改善，她又嫌鄰床病友糞味濃烈、講話粗理粗氣，晚上失眠成了常態，內心漸漸煩躁起來，只好靠藥物助睡。聽說她半夜形單影隻抱著水瓶找水，我擔心她不穩的步伐，「沒雇看護嗎？兒女可以來幫忙嗎？」
「我可以照顧自己呀！」她看似開朗，「兒女出錢讓我住安養，夠孝順了吧？」話雖如此，臉上卻看不出有滿足的實感。
任何時刻，只要清醒著， 阿好就撥弄著老舊的手機，簡單寫幾個字，按下傳送——快八十歲的老人家會操作簡訊也不容易。原來她是與遠方的兒子熱線通訊，兒子未即時回覆，她就手不離機，即便睡著。
「孩子會來看您嗎？」
「老二總會來一下，老大，沒！」
「大女兒忙？」
「不是。呃……也許吧……哎！不想去了解……」阿好眼光落向地板，動也不動。
「安養中心比較舒服喔？」我幫著按摩肚子，緩解她緊繃的情緒。
「是呀，人家那裡都是官家名眷在養老的咧！」閤上聖經，她倒聊開來了！
「那你認識很多名人囉？」
「也沒啦，除了一位老作家以外，沒跟人說上半句話。」
「為什麼？」她沒回話，只管凝視遠方一會兒。
「不常與人說話，不覺得孤單嗎？」
「反正習慣了。』她聳聳肩，「再說，也談不上話題。」
命要好，
得靠自己用心搶才爭得上名流。
沒想到，
老來還是走到這步田地，
唉！就是歹命呀！
阿好從小就是窮困又沒人緣的孩子，八個小孩中排老四。未滿月，阿母偷偷將她送養換來一筆錢，阿爸做工回來大發雷霆，衝去接回，還被對方打到差點斷手斷腳。
從小跟阿母做苦役，吃喝穿用都撿兄姊剩下的；白飯撒上一小撮菜脯，就是一個奢侈的便當，卻在學校慘遭同學取笑或被惡作劇般拿來嘻笑嘲弄。她小小心靈如何承受得住？極度自卑又痛恨窮苦的心態，她發誓：「不擇手段求榮求富，餵養自己的一生！」
「現在你如願住進高檔的安養中心了，不是嗎？」
「是呀！多虧大女兒肯出錢！」這口氣平淡到，漾不出一點歡喜。
大女兒四十餘歲才結婚，很難受孕，十年來嘗盡試管的痛苦，卻在放棄後自然受孕，如願在十個月前產子，卻也留下血壓飆高的後遺症，今年進出醫院都已六次了，此刻也正住院中。
「想什麼？」見她抬頭望著天空，我想猜她對女兒、兒子與丈夫，心中有多少說不出口的心事？
「呵！你這少年師父，哪猜得出我這老人心思……」她笑裡帶點篾意。
「我猜，想起先生了吧？」
有幾秒的時間沒反應，隨後眉尾一挑，她低落了頭。
「十六年了……唉！」先生往生這麼久了，那枯容的形影仍未散出她的心。
「你卡巧，不結婚。」她倒誇起我來了。
「哦？有家庭不好嗎？」
「也不是。是我，心肝不好！」啪答！她右手掌就往胸口上一拍。驚了我一下！
「跟你算有緣，說給你聽啦。」許是散步讓她放寬了心，阿好娓娓道來——
丈夫從大陸隻身來台，從事律師工作，生養二女一男。當初選擇婚姻，只為了擺脫貧苦的窮日子，所以在毫無感情的基礎下成家，幸好丈夫一生容忍自己霸悍的性格； 直到老年罹患敗血症，倆老相互扶持，她才願認醒自己裝金的面容。
丈夫遺留百萬，不忍入獄過的兒子創業艱辛，阿好暗地資助，卻是散盡家財終為空，兒子也避居他方。為此，大女兒不諒解她，也不與胞弟往來。
「你說是不是？都是我心肝不好、心地壞，今天才會得癌。對不對？你說啊……」
生命走成了一條硬挺的線，
回首是望不盡的創傷，
前頭又陷於生死困頓之中！
畢竟，擺脫窮苦日子，是人性使然，我告訴阿好，「每個人總有求上，求好的心……誰非如此？」
「是！但我的方法不對，我的心地不好，我使壞……」業風從她的胸間爆出，但業力也並非牢固難破，在於願意釋放自己。我安撫阿好，「慢慢講，你放輕鬆、放輕鬆……」
品過下午茶，阿好已略顯疲態，「你知道嗎，有一齣外國片的對白說：『希望還有明天』。」
我面露疑惑，所以呢？
「在我想來，最好是『醒來不要有明天。我啦！」阿好說完，拿起聖經起身便去。
生，出於一念無明；死，同歸一念清明。眼光落地，業風橫捲，飛吹於六道，再現一片風光——說時遲那時快，往哪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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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季刊16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