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關懷】
來自父親最深沉的祝福─四道之後的啟程
文／道哲法師（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美德病房臨床宗教師）
吳大哥， 五十三歲， 口腔癌末期，離婚，育有二女，目前就讀小一及小五；因生病緣故，撫養權交由前妻。臉部腫瘤侵襲，讓吳大哥的右半邊顏面毀損，也因經歷過氣切，所以無法用言語表達；床邊一疊疊的紙，還有一枝筆，就是他溝通的方式。
初次見面，原本躺在床上的吳大哥突然用力坐起身、合掌打招呼。他拿起紙板和筆寫下：「我以往都會去廟或宮拜拜，但其實對佛法沒有很了解。師父，你引我進佛門好嗎？」坦白說，看到這行字，我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只好硬著頭皮問：「你寫的入佛門指的是什麼？還有，你希望入佛門的目的是什呢？」吳大哥也被我問得一頭霧水，想了想，揮揮雙手表示不知道。
我關心他：「知道自己目前的病情狀況嗎？」吳大哥在紙上寫道：「口腔癌四期。」再問：「那你知道之後會怎樣嗎？」他彎了彎食指，比了「死」的意思。
「家裡女兒了解你的病情嗎？」吳大哥點頭。
「你知道自己可能會離開，女兒也知道你的病情，可是她們知道你最後可能會離開她們嗎？她們心理有準備嗎？」吳大哥無奈的搖搖頭。
搖頭，是指不知道？還是沒準備？我繼續問：「你曾經和她們討論過這個問題嗎？」吳大哥久久不能自已的陷入思緒，提起筆緩緩寫下兩行字：「我對不起她們，因為我一時衝動不能把家顧好，導致這家破碎，無法收拾，都是爸爸的錯！」紙上除了黑白字體，還有那來不及擦掉的淚水。
吳大哥對女兒的愛與擔憂到底有多深多濃？ 據看護說：「生病以後，他都捨不得多吃一些， 常常餓到昏倒；即使身體不適，他都盡量忍耐不住院， 就為了節省花費、多留一些錢給女兒。」
看著紙板上令人心酸的兩行字，我說：「那這些話有對女兒說過嗎？」 吳大哥搖搖頭。問他：「想說嗎？」吳大哥眼神困惑，我告訴他：「我們來寫卡片好不好？把這些話對女兒說，讓女兒能夠了解你的心情……」吳大哥激動握著我的手，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約定好寫卡片的那一天，夜班護理師說：「吳大哥夜眠不佳，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太興奮且期待，昨晚還特別交代我們要提醒師父今天與他有約！」吳大哥雖然可以書寫，但因為病情影響，書寫能力逐漸退步，很多時候手與思緒似乎無法同步，重覆的字詞不斷出現，這也是吳大哥心急盼望著可以趕快完成這件事情的原因。
整整兩天的午後，吳大哥坐在輪椅上，帶著卡片和一枝筆，忍著身體的不適，坐在佛堂開始寫下埋藏於內心的話。一枝筆、一張紙乃至一張卡片，究竟能夠表達什麼？卡片中，吳大哥回憶以往幸福生活的模樣，後悔因為他一時染上了菸、酒、檳榔的惡習，再加上暴躁的脾氣，留下破碎的家庭，再覺醒時已是面目全非……
回顧過往簡單、平凡的生活，吳大哥不禁痛哭流淚，看著自己親手摧毀的幸福，無論再如何自責自己的無能、無用，都無法再回到過去重新開始，只好藉由卡片向女兒表達內心無限的慚愧與懺悔，還有那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的愛。
卡片在團隊精心後製後，貼上父女合照，終於完成。而靈性照顧似乎不止於此；完成了遺願與愛的表達，生命並沒有馬上結束，漫長的時間是否只能用等待來度過？掏空的心似乎需要另一種力量來填滿。
寫完卡片，完成照片拼貼的那一天，我說：「大哥，卡片寫完了。你心裡在想什麼呢？」吳大哥很落寞的搖搖頭。近日病情穩定，即將出院，之後因照顧因素只能到機構繼續休養。對於即將安頓的陌生環境，他常處於精神焦慮及緊張狀況，也擔心入住療養院費用龐大，無法多留下錢財給女兒當生活費。
「師父知道你之前都在念佛，只是那時候你並不知道念佛是為了什麼。生命的短暫，我想你比我們都清楚，雖然寫了卡片，但是對於沒有辦法陪著女兒長大也是一種無奈，對嗎？」吳大哥失落的點點頭，眼眶泛紅。
「師父和你說，身體的敗壞並不是你能控制，雖然無法永久的陪著女兒，但是你可以利用剩下的時間，透過念佛來祝福女兒，請求菩薩保佑女兒能夠順利完成學業、平安長大，以後出社會都可以遇到善知識幫忙，成為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鼓勵他，心能超越身體障礙，這是他可以再為女兒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吳大哥聽了，原本落寞垂下的頭突然抬起來，雙手合十望著佛像。那眼光，似乎找到了一片希望。
我把吳大哥推到佛前，繼續說：「你一直說你是一個沒用、無能的爸爸，過去的無法重來，但是你也盡力修補了。生命走到最後，如果能夠平安的走完，我相信在女兒心中，你會是最勇敢的爸爸，這也是你給女兒最後的生命教育，你想要完成嗎？」吳大哥深切的望著佛像點點頭，我想此刻的吳大哥需要與菩薩對話，所以我留下獨處的時間。
某天午後， 我再度走入病房，映入眼簾的是吳大哥靜靜站在床邊望向窗外，那是一個落寞、孤單的背景。再走近一點，我看到吳大哥手上不斷撥著我送他的念珠──為了鼓勵他念佛，所以送了他一串念珠。
今天隔壁床的病人往生了，吳大哥若有所思的站在窗邊。我走靠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拿起筆寫下：「今天隔壁走了，生命好無常！」「你看起來很擔心。告訴師父，你擔心什麼？」吳大哥點點頭說：「我擔心短暫的生命有太多的來不及，但是我會好好學習。師父，出院以後你會去看我嗎？」
「短暫的生命不止需要學習，也需要準備，你也一直做得很好。還記得師父之前和你說的嗎？最後這段時間不是沒有事情做，可以透過念佛來祝福女兒，每一天都要好好把握。師父對你有信心，你也要對自己有信心！你出院以後，我會隨居家護理師一起去看你，好嗎？」聽我這麼說，吳大哥終於卸下焦慮面容，雙手合十表示感恩。
當生命步步邁向落幕，回顧以往的不足與缺失，總是讓人感到害怕不安。但若這不足與缺失能夠透過各種方式來解放，臨終前的這條路或許可以走得更踏實。
吳大哥因病情影響無法親口表達，卻能夠鼓起勇氣透過紙筆與卡片傳達，向女兒承認自己的無能、道出內心深層的愧疚；一個人要承認自己角色失敗與無能，那需要多大的勇氣？這也展現出他對自我的覺醒及內心的柔軟。
四道以後的日子，能夠仰賴信仰無形的力量來支撐，無論是對吳大哥或是對女兒，都是最美且最深沉的祝福。
所屬出版品
生命雙月刊15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