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美學】

有位腦性麻痹朋友對我說：「我覺得植物人這樣活著很痛苦，所以贊成植物人應該安樂死。」

「搞不好植物人覺得我們這樣活著比較痛苦！說不定他們腦袋裡海闊天空、來去自如，而我們還需要辛苦工作、吃飯、洗澡和走路。如果植物人可以投票，應該會贊成讓我們安樂死吧！」我回答。

安樂和痛苦的定義，因人而異。例如，我以為活著最痛苦的是「在名利場中掙扎」，可是政客和官員好像樂此不疲；又例如，一般人覺得下地獄必然是無盡的痛苦，偏有個傻瓜（地藏菩薩）發願：「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猜他在地獄中應該仍然身心安樂啊！

 

有位阿嬤來家醫科做成人健康檢查，報告竟然沒有紅字。我說：「阿嬤，恭喜你身體健康一百分！」她竟馬上回我：「我歹命！活到八十幾歲，還要自己煮飯！」我說：「阿嬤，那您說的好命，都在我們醫院樓上，躺著不用動，就有人幫她灌牛奶、換尿布。你想要嗎？」阿嬤馬上說：「我才不要！」

 

多數人總是自我詛咒，其實應該常練習自我祝福。我說：「如果你被老闆指派做不想做的事，就算工作再輕鬆，都會覺得累！如果是自己想做的事情，再繁重再累，都不覺得辛苦！」「如果是自己想做的事，一定可以找到很多方法；如果不想做這件事，只會找到更多藉口！」

台灣活最久的植物人可能是王曉民。她從十七歲車禍開始，以植物人的狀態活了五十七年。安寧病房不收植物人的理由，就是以王曉民為例，植物人不算末期，而是長期照護問題。我以前開玩笑，「假如安寧病房收治植物人，可能醫

師、護理師先死了好幾輪後，病人都還在！」

 

在台灣沒有能力談「植物人的安樂死」，要單純討論這個問題，至少需要先解除家屬的照顧負擔。

 

王曉民的母親曾多次提出安樂死，背後的心理因素，有部分可能是沉重的照顧負擔，讓家屬無法負荷；但最後，卻是父母先後因癌症離王曉民而去。假如當初政府或社會福利機構敢承諾，「願意照顧王曉民到自然老死。」她母親還會提出安樂死嗎？不是一定不會，但可能因此就不會。

 

衛生署於一九九一年調查顯示，家中有長期重病患者，家屬贊成安樂死立法的比例較高。此結果透露：社會對安樂死的需求，常源自主要照顧者有身心靈及社會的沈重負荷。

 

照顧者有很高的意願贊成安樂死，因為受照顧者死去，他們才得以解脫。這個問題其實在長期照護已經開始浮現，我很早就預言，長期照護體系如果做得不夠完整、不夠好，照顧者不知道或不願意求助，將來「照顧者殺死親人」或「照顧者與親人同歸於盡」的新聞將層出不窮！

我在二○一一年每月舉辦、共十二場「百年生死安寧」讀書會，其中七月書目是艾倫‧ 翰彌頓醫師（Allan J. Hamilton）著作《手術刀與靈魂：外科醫師與超自然經歷的邂逅，以及療癒的希望》（The Scalpel andThe Soul）。

 

作者是一位有特異體質的外科醫師，書中記載兩段奇特事蹟，「我在醫學院的第三年，發現一個可怕的秘密：我可以預告一個人的死期︙︙這個祕密很簡單：在快要死去的人四周，會聚集一種蠟黃、晦暗的光。」「我認為這種感知出自於我個人的特異體質。多年來，除了太太珍妮之外，我從來不曾公開和任何人分享過我的個人觀察。」「請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並不會在醫院裡走來走去，評估人們皮膚的光澤，預測誰就要死了。」

 

書中「一個腦死病人的真實記憶」記錄一位病人在冷凍手術中，被醫療判定處於腦死狀態，但病人清醒後，卻清楚轉述手術中護理師的對話。作者確定沒有任何人在病人清醒後講過這些細節。「好像人腦在關機狀態，有人在旁邊打開資料，等到人腦一開機，檔案訊息就直接進入。」

 

作者說，「腦部產生的意識認知，可能有獨立存在的生命，這種想法令人難以理解，至少對我們醫生而言。或許對西藏佛教或其他相信輪迴的宗教來說，這並不難理解。」「我忍不住想，我們有沒有可能被超越個別腦部能力、可以感受和理解的力量連結在一起呢？」

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臺報導：在南非被判定為植物人的十二歲男孩馬丁，十二年後醒來告訴大家，其實過去十年他完全清醒，有完整的感覺知覺，聽得到旁人的對話，有各種情緒，可是卻完全無法表達。馬丁回憶：最初兩年完全失去意識經驗，但兩年後感覺知覺都回來了，和正常人沒兩樣，只是無法表達。

 

馬丁說，「我無法思考任何事情，我只是存在在那裡。那是十分陰暗之處，我覺得就會這樣消失於世界。我的心靈被圈限在無用的身體中，我的手腳非我能控制，我的喉舌被消音了。我無法用記號或聲音讓別人知道我的意識已經恢復。我成了看不見的人，一個幽靈男孩。

 

根據安卓恩．歐文（Adrian Owen）著作《困在大腦裡的人：揭開腦死、昏迷、植物人的意識世界，一位腦神經科學家探索生與死的邊界》，「在這個探究的過程中，我們最重大的成果或許就是發現：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被斷定和一顆花椰菜一樣，毫無意識的植物人病人，其實還擁有完整的意識，即便他們確實無法對外界任何形式的刺激產生反應。」

 

「被診斷為植物人的病人或許能睜開眼、發出呻吟，或偶爾從喉頭擠出一些片段的字句；但他們看起來就像僵屍一般，似乎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無法思考，對外界也沒有感覺。確實有許多被確診為植物人的病人就如醫師所言，對外界沒有絲毫反應，也沒有任何思考能力。不過，其中還是有相當多的人，是處於與植物人非常不一樣的狀態：他們的心智完全正常，卻只能深沉的飄盪在

受損的軀體和大腦中，無法向外界表達自己的想法。」

安寧療護有句名言：「凡事希望有最好的結果，但別忘了做最壞的打算。」最壞的打算就是：當我有天倒下來，連自我了斷的能力都沒有，又得不到很好的照顧，看我有沒有本事，可以讓自己安祥自在躺在那裡還面帶笑容，這是我們每個人最後和最大的考驗！

 

曾經有位末期病人吵著要出院去旅行，隔壁床末期病友跟他說，「來，我教你！只要學我閉上眼睛，就可以看到全世界！」我如當頭棒喝而恍然大悟：張開眼睛的人，都只能看到眼前的風景；只有閉上肉眼、打開心靈之眼，才有可能看見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