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盡光生】

 

阿清（化名），今年46 歲，肝癌末期，診斷至今約一年半的時間，一個月前因為呼吸喘而入住安寧病房。阿清住院期間，我都會前往關心，但多數時間大家都是沈默，就像熟人一樣，不說話也不覺得尷尬。夫妻倆話少、內向，但很親切、誠懇。阿清偶而會深呼吸調息，並分享和太太一起學佛的日子，常會說：「還好因為有學佛，伴我度過這些日子！」阿清很喘，換姿勢喘、說話也喘，有時候會不忍心與他多說幾句話，深怕擾亂了他很喘卻又規律的呼吸。對於喘，阿清常回應著「還好！還好！沒有不舒服！」他的臉上總是很平靜。

 

病房外，總是看到太太含著淚水和主治醫師談論病情。談完後，雙手把眼淚擦拭，擠出笑容再回到病房，就像剛才的事情不曾發生過一樣。症狀控制穩定以後，阿清回到家裡去休養。居家護理師約我到家裡去訪視，太太會敘述回家後照顧的情形。居家護理師細心的指導太太照護的方式，讓阿清在家中更舒適。阿清的呼吸型態一樣的急促，但表情始終很平靜。

 

阿清二度入院。在病房外，太太對著住院醫師焦慮的說：「想知道他的病情到哪一階段了？」住院醫師細心的對太太解釋目前的症狀及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太太靜靜的聽，當醫師離去後，太太轉身捂著臉痛哭了起來，我走上前將太太扶到佛堂。一進佛堂，太太抬頭看到菩薩馬上雙膝跪下，對著菩薩喃喃自語的說：「請菩薩一定要來帶他！請菩薩一定要帶他走！不要再讓他受苦了！」說完，繼續摀著臉痛哭流涕。

 

我靜靜陪著她，讓她將內心的痛發洩出來，然後扶著她在一旁的沙發坐了下來。太太不捨的說：「我們結婚25年，感情一直很好，如影隨形，有共同的目標，為事業、為家庭、為孩子一起打拼。25 年來他都很體貼，我們不曾吵架，他很疼我！真的很疼我！連對我大聲說話都捨不得。孩子們3 年前也獨立了，我們身上的重擔總算放下了，過著真正屬於我們的二人生活。我們一起去寺裡上佛學課、當志工，直到他生病，很不舒服我們才沒有去。他很體貼，真的很體貼！今年過年時他已經很喘了，還是堅持要陪我回娘家一趟。」太太邊說邊擦拭著淚水，只是剛擦過的淚痕馬上讓新的淚水掩蓋過。

 

「可是自從他生病後，不知道為什麼刻意的變得冷淡，也不再和我聊天。只有我們倆個人的時候，他也是靜靜的，偶爾四目相接，他就靜靜的看著我，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像今天早上，明明很喘，我慢慢餵他吃早餐，吃完他看著我，也是一張笑臉。有時候他看我在身邊照顧他，他會默默的看著我，很久很久才吐出一句『你照顧我好辛苦，你為什麼要那麼傻？』有時候，我會逗他，回應他『那你知道我辛苦，你要每天和我說一句我愛你呀！』他也是淡淡的笑著說：『知道就好，不用說出來！』」太太說完後哭著說：「他以前每天都會和我說『我愛你』，可是現在要求他講一次都變得很難！」

 

看到這邊，讀者們能夠體會阿清的用心良苦嗎？

 

太太繼續哭著說：「他生病後從未和我好好的談話，難道他都沒有話對我說嗎？他就那麼放得下我嗎？」看著她的淚水，我的心也酸了起來，輕輕摟著病人的太太說：「好像他什麼都沒說，可是好像又都說了。現在，你試著閉上眼睛，能夠清楚的看到他的笑臉嗎？」太太很用力的點頭回應。

 

我接著說：「我想，阿清一定很愛很愛你，可是面對即將永遠的分離，知道自己放不下，知道你也會放不下，所以寧可選擇冷淡。我想他和你一樣的煎熬，心一定也很痛！甚至痛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可能也很想說，但不知從何說起？也或許有更多的是說不出口的愛和不捨！既然說不出口，他唯一可以留給你的是他最幸福、最滿足的笑容，讓你以後在回想他時，會看到他留給你最燦爛的笑容！他真的很用心良苦！」我刻意加強了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太太聽著，眼淚更是滴滴落下。

 

一陣沉默後，太太接著說：「那天師父你來家裡後，下午我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只丟下一句話給我說：『最後一定不要碰他，他要好好的到阿彌陀佛那邊。』昨天居家護理師來家裡看，建議我還是住院比較好。我也是掙扎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把他送來醫院？我很害怕在半路就沒了。如果連他這個心願我都沒辦法幫他完成，我會遺憾一輩子的！」

 

我伸手摟著病人太太並肯定的對她說：「你做了一個很好的決定！還好你把他送來醫院，等待安頓好，接下來就是好好的陪著他，之後的每一天都是很珍貴的。最後這段路，我們要一起陪著他念佛，一起圓滿他的心願，讓他平安到阿彌陀佛那邊，好不好？」太太點點頭。

 

我繼續握著太太的手：「好像分開以後，緣份就結束了，其實並不然。你要帶著他的承諾好好的走下去，繼續在佛法上用功。總有一天，你們蓮池海會必相逢，在阿彌陀佛的國土裡，我們都會以不一樣的面貌來相見，好不好？」太太再次落淚，說著：「是啊！那天他也是這樣和我說，他說他先去佔位子，叫我好好修行，以後就可以見面了。我還叫他不要亂跑，不然去到阿彌陀佛的世界我會找不到他，我們都約定好了！」看似什麼都沒說，其實連未來長遠、究竟的路，阿清也默默的安排好了！

 

太太悲傷的淚水，不禁讓我想到「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這段淒美的詩詞。苦樂參半的世間，面臨生離死別、愛別離苦，煎熬將「有情」的心侵蝕！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偏偏「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再美好的一段感情還是要面臨分離。當智者意識到無奈的分離即將來臨，毅然決然的不再執著、糾纏，而是將悲痛昇華為互相扶持的力量，甚至為彼此訂下未來共同努力的目標，給予對方最深遠的祝福，這才是真正圓滿的情感和緣分。

 

（本文作者為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美德病房臨床佛教宗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