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盡光生】

口述 / 德嘉法師    文字整理 / 王翎郡

 

然而善良的阿如知道家人心疼她所受的苦，她不希望家人一直為她擔心，因此她盡可能表現著積極樂觀的態度，不管遇到甚麼樣的痛苦，都隱忍不說，也從來不談自己心裡的感受，異常樂觀是她對家人貼心的表現，就這樣默默承受著煎熬，什麼心事都不說的阿如，不幸罹患了肺癌，腫瘤很快蔓延到腦部，經歷痛苦不堪的療程，阿如依然保持沉默，帶著微笑而且不曾埋怨，看在專業護理人員的妹妹眼裡，她又心疼又焦急，因為她知道這樣痛苦的治療過程擊垮過多少病人，但阿如卻一聲不吭，因此透過轉介找到我，希望透過溝通引導，阿如能夠願意開口表達自己。

 

前幾次到病房探視，阿如不太願意與我交談，只有嗯嗯阿阿偶爾回應，原因之一是因為腫瘤壓迫視神經，阿如不僅失明，也接近失聰，對外界環境一概不知，原因之二是因為阿如從小處在低自尊的狀態，對外人戒心很重，況且我又是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幸好幾次探視之後，與阿如的父親也開始熟識，八十多歲的老人家是非常慈愛的父親，常在病床旁對著阿如喃喃自語，試圖引導她開口，老父親直覺知道自己的女兒不可能完全沒痛苦，也因為她不肯表達苦痛或情緒而擔心。

 

這天我也在病房內，阿如的父親先是對著她說：「阿如，你看法師來看你了，我跟法師說了很多話，妳有什麼話想說，也可以放心跟法師說，爸爸都在這裡！」見阿如沒有太多反應，接著又說：「爸爸很愛妳，妳愛不愛爸爸？」躺在床上的阿如突然小聲地回答：「我愛爸爸！」，年邁的父親又驚又喜，要她說大聲一點，阿如用清晰的語調再次說：「我愛爸爸！」父親聽著眼眶泛紅，心裡非常歡喜，他雖然知道阿如對自己的情感，但父女之間從來沒有透過言語表達情意，這是第一次阿如清楚的表達了自己。

 

這次之後，我跟阿如開始有比較深入的互動，某天開啟了一個契機，我坐下來跟她聊病情，我問她：「妳躺在這邊，什麼話都不說，並不表示妳沒有感覺對不對？妳是不是在想，這輩子讓父母擔心很多，不忍心再讓他們繼續擔心，對不對？」聽到我說的話，阿如流淚了，我又問：「可是妳都不說話，家人會更擔心妳，他們很想要知道妳快樂嗎？痛苦嗎？到底在想些甚麼？妳知道自己的狀況嗎？」阿如突然對我點點頭，開始哽咽哭泣，我安慰她：「要不要跟我說說看，為什麼哭，妳心裡在想什麼？」阿如伸手開始不停的摸著自己的胸口，我又問：「摸胸口是因為難受嗎？」她又點頭，開始哭泣，在一旁陪伴的妹妹，第一次看到生病後姐姐顯露的情緒，也跟著哭了，我問阿如：「是不是感覺胸口很重？」她用微弱的氣音回答：「對，很重很重。」接著又說：「怕，我怕。」我又問，「妳怕甚麼？」她回答：「怕死。」

 

這兩個字像是開啟了潘朵拉的盒子，阿如的眼淚隨之潰堤，我說：「其實妳很清楚妳的狀況，治療過程當中，醫生很盡力，妳也很努力，可是有什麼開心或有什麼擔心的，應該說出來讓家人知道，大家才知道怎麼幫妳，跟妳一起努力。」我問她：「如果病好不起來，妳希望下輩子如何呢？」她想了一下，說：「我希望能當一個漂亮的女生。」，這是阿如這輩子無法達成的、一個微小的心願，也是唯一能開啟她為下一世做準備的希望，這一生將到盡頭，自卑與壓抑讓她無法做自己，但下輩子的希望足以給她勇氣。我說：「妳想當一個漂亮的女生呀！那現在就可以準備了，妳可以用祝福歡喜的心，祝福一切，帶著這樣的心，就像藥師佛的琉璃身一樣，讓妳下輩子擁有光滑健康的皮膚，每個人看到妳都會起歡喜心！」

 

阿如有一位住在美國的兄長，特地回國探視寶貝妹妹的病情，一心以為自己才能保護妹妹，我們才剛開啟阿如最關鍵的內心話題，這位哥哥就走進病房，打斷了這一場對話，他毫不客氣的對我說：「你說這些是什麼？談甚麼死不死的？沒有用！我們還可以再拚！」然後請我離開，阿如的妹妹雖然對哥哥的行為很不以為然，但不願意在阿如面前與他起爭執，所以隱忍下來，我和阿如的對話就此中斷。後來幾次的探視，這位兄長禁止我們討論死亡的話題，阿如的病況愈來愈糟，再度把心關閉起來，情緒跌到谷底，而在她兄長所謂的保護傘下，我無力再做些什麼，看著阿如因為病痛受苦而脹紅發紫的臉，感到相當的遺憾。阿如最後在極度的疼痛與沉默之中，結束了坎坷而壓抑的一生，而口口聲聲要保護她、陪伴她的哥哥，卻早已返回美國，不在身邊。

 

因為這位自以為是、驕慢的哥哥，認為不談死亡就是保護妹妹的兄長，留下妹妹阿如獨自面對病痛的折磨與死亡的恐懼，這位哥哥的愚痴與愚昧，將阿如生命盡頭唯一的一點亮光，抹煞殆盡，若我與阿如那次的會談沒有被打斷，可以深入談到核心，至少阿如可以帶著下輩子當漂亮女生的心願，開始為下輩子做準備，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後一切就很難重來了。

 

自以為善意的保護，卻讓阿如失去善終的機會，留下了無法挽回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