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盡光生】

 

身材高壯的阿強因為熟讀精通佛教經典，思慮清楚，表達能力又好，常為人講經說法，釋疑解惑，人生道理無不朗朗上口，才60 歲出頭的他，因為肝癌末期住進了安寧病房，因此開啟了我們談話的機緣，深談之後，才知道，阿強一生經歷過許多挫敗，中年又家庭失和，這些痛苦讓他向佛法尋求慰藉，表面上豁達灑脫的阿強，其實被傷心往事的葛藤牢牢纏住，十幾年來幾乎無法喘息，阿強喜歡跟我聊天，因此在病床上娓娓向我道來他的生命故事。

 

阿強國一時，母親就因罹癌往生，同時間父親生意失敗，連處理母親後事的費用都無法支付，只能靠親族接濟，家中長輩更指責他父親沒有好好為母親治病，但其實父親已經為了母親的醫藥費用散盡家財，這段精神上需要寄託與依靠的悲傷時期，他也無法認同父親原來的宗教信仰，因此與父親產生諸多爭執，阿強回憶成長過程經歷的這一切，仍充滿憤怒與不平的情緒。

 

當完兵後，阿強結識了他的摯愛阿雪，但命運弄人，阿雪是富家千金，從小就被呵護備至的掌上明珠，阿強卻是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兩人的交往遭到堅決反對，經過一段時間的家庭革命，兩人的愛終於感動了丈人，順利結了婚。

 

阿雪很快懷孕了，阿強初入社會的薪資不高，從未工作過的阿雪只能開始工作補貼家用，丈人得知後，開出雙倍的薪資，讓阿強在自己的公司工作，沒想到，阿強開始遭受周遭同事與親友的冷言冷語，諷刺他是吃軟飯的，貪圖阿雪家的財產，阿強的自尊心遭受強烈打擊，也因此開始與阿雪不斷的爭執口角，後來阿強辭掉丈人公司的工作，甚至禁止阿雪與兒女回娘家。

 

再怎麼濃密的情感，也經不住這樣經年累月的爭吵，在兒子考大學那年，兩人終於離婚，這段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將阿強推入了人生的谷底。離婚之後，阿強將自己內心封閉起來，十幾年的時間都未曾再與前妻阿雪見面，他找了一份大樓管理員的工作，一頭鑽入佛書與經典的研究，把所有時間跟精力投入其中，針對經典內容寫註解，並開始為人講經說法，過著如同苦行僧一般，淡泊名利的生活。

 

故事說到這裡，阿強說他自知人生已經走到盡頭，他理解佛法，希望自己能去西方極樂世界，離開此世輪迴的苦。

 

從過去的照顧經驗，總覺得這樣的敘述不踏實。故事聽到這裡，我對他說：「你所理解的佛法，如同虛空中的樓閣。如果用蓋八層樓的房子比喻，你是從八樓開始蓋，並沒有挖地基。」

 

他愣了一下，我問他：「你準備好了嗎？」

 

他沒有回答，若有所思，我說：「你沒有回答表示有猶豫，表示沒有準備好。」

 

他眼眶開始泛紅，我接著說：「要去西方極樂世界要有三個條件，第一是對過去生命沒有追悔懊惱；第二是要接納自己，包括自己的不堪，能對自己有信心；第三條件要有歡喜心。

 

我聽完你的故事，發現你並沒有接納自己，你對過去的生命充滿不平，特別是講到前妻阿雪，你很悲傷。」

 

講到這裡，阿強突然放聲痛哭，隱忍十幾年的情緒如排山倒海般的侵襲他，原來他對阿雪仍有強烈的情感，他邊哭邊對我說：「我就知道師父要跟我提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沒有處理，就像葛藤攀住我的腳，根本走不開！」

 

我又跟他說：「這十幾年下來，你過得根本不輕鬆！」

 

他聽了哭得更厲害，哽咽地說：「我知道要處理，但我不敢，也沒有力量面對，師父可以幫我嗎？可以陪伴我一起面對嗎？可以盡快幫我把前妻、丈人、丈母娘、兒女都約來嗎？因為我真的好痛！」我答應他，隔天一早，將所有人約到病房來。

 

前妻阿雪第一個走進病房，後面跟著丈人與丈母娘，阿強一見到丈母娘，就拉住她的手開始哭泣說：「十幾年心裡最掛念的是想對妳說對不起，妳疼愛我又將女兒嫁給我，我卻跟她離婚了！」丈母娘邊哭邊安撫他，說一切都過去了。

 

他又對丈人說：「我很感謝你願意將女兒嫁給我，但也很氣你，請你要相信我，過去在你公司努力工作是為了報答恩情，而不是要從家裡拿到分毫財產或任何好處！」丈人回說他相信阿強不是這樣的人，這一段過程中阿強不停地流淚，看得出他努力讓自己不要太激動。

 

接著他對前妻阿雪說：「從認識你到現在，我的心從來沒有對不起你，我的心意都是一樣的……」不知不覺中，兩個人的手已經握在一起，這兩個相愛的人十幾年來未曾見面，千頭萬緒，阿雪要求要單獨跟阿強說話，其他人都離開病房後，我從門縫看到一對相愛的夫妻，阿強面容平靜地躺在床上，阿雪細心幫他拉好棉被，整理頭髮，衣領；幾分鐘後，阿雪雀躍地從病房出來，表情像初戀的少女，說：「他說他想吃紅燒獅子頭，我要趕快去買，他還說願意讓我在旁邊照顧耶！」然後急急忙忙去買阿強愛吃的菜。

 

再進去病房探視，阿強跟我說：「我的病都好了，心不痛了，身體也不痛了，再也沒有甚麼事情可以阻撓我了，葛藤解開了！」他開始輕鬆地微笑，合掌念佛，邊念佛邊流下歡喜的眼淚，在旁的志工看到阿強的轉變，都感動不已。

 

當天下午，阿強的血壓急降，再隔一天，阿強身體出現劇烈的疼痛，一般人會因為無法忍受疼痛而失去正念，但阿強不停告訴自己快解脫了，真的受不住疼痛哀嚎時，他就大聲唸著「阿～彌陀佛」，不到中午，阿強吐出最後一口氣。從家人和解的會面到他離世，只有短短三天的時間。

 

（德嘉法師為大悲學苑監院．蓮花臨終關懷諮詢專線諮商宗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