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關懷】
迷路，原來是為兌現承諾
文／法定法師（台南市立醫院安寧共照臨床宗教師）
去年疫情嚴重，我一直都是採用騎摩托車來回高雄與台南，再轉乘公共運輸方式前往市醫服務。
這條路已走過無數次，因為太自信，今天從台南騎摩托車回高雄，我沒用導航，跟著指標竟誤入黃金海岸。我索性停下摩托車， 在無人的岸邊聽著浪潮聲，啃著麵包，飲著自沖咖啡，看著遠方的漁船，思緒不知不覺回到與病人們的對話……
一位女眾病人曾告訴我：「師父，我家住在黃金海岸正對面，落日時非常美， 我常坐在門前看夕陽，一直到天黑；現在我要看海的機會可能沒有了，希望你能到我最愛的故鄉去看看！」
「好啊！但是我不會開車，如果緣熟，有一天我會去看看。」當時我隨口回答，但多少年過去，直到今天陰錯陽差，終於實現當時的承諾。
吃完早餐， 我開啟導航， 從黃金海岸騎往興達港。沿路幾乎沒有車、沒有人，我靜靜的、慢慢的騎，思緒跟著潮聲來回，想起曾經關懷過的茄萣病人還真不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阿公。
臥病在床的阿公曾經抓著我的手說：「師父啊！現在是抓烏魚的季節，這麼好的天氣，我卻躺在這裡，該怎麼辦？」我知道他是擔心躺在醫院沒錢賺，還要花很多錢，便拍拍他的手背安慰他：「你為了孩子、為了房子、為了有自己漁船，一輩子都很辛苦，現在上帝公要你好好休息、保養自己，才可以早一點回家看看你的漁船和孫子。孩子們已經從你身上學習到抓烏魚的經驗，他們會做得很好，你不要擔心。」
摩托車騎進興達港內，看見漁船靠在岸邊，移工三三兩兩的在說話。他們眼見一位出家人騎著摩托車過來，眼神都透露出疑惑。騎到了盡頭，才知前方是漁船卸貨區，一般人擅闖可能會被罰款，於是很快的轉向，在大馬路邊看到漁會，想起阿因。
四十八歲的阿因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媽媽和姊姊們都很疼惜她。去年六月初第一次見面，阿因很健談，述說自己因背痛就診而發現罹患肺腺癌。
阿因與現任先生都是二次婚姻，他們的相處模式就如同一對歡喜冤家，阿因說話時，先生總是默默的坐在看護椅上聆聽，鮮少發言，卻會在某些時刻「吐槽」她。每當此時，我都會藉故離開，絕不加入戰局，因為唯有如此他倆才會快速擁抱彼此。
阿因說自己原是一位服裝樣板師，為了能跟先生一起出海抓螃蟹，她從頭學習，不但考上船員證照，還能鉅細靡遺的分辨各式螃蟹種類，她笑著說：「我先生有一艘帆船和一艘漁船，我很喜歡在海上看日出日落；一定要有船員證才能出海，我就很努力的學習。」
「但是，以後我只能一個人出海了，該怎麼辦？」
「你可以帶著她的相片，想著她仍在海上陪你！」
這期間她時常分享漁港的點點滴滴，﹁師父！我希望你能來我最愛的地方看看！「當時我安撫她：﹁好！但什麼時候我不知道喔！」她表示能夠理解，並努力積極的配合治療。
去年八月的某天早上，阿因的先生獨坐醫院陽光室，看見我，他不輕易掉出來的淚珠瞬間在臉頰上滑落， 搖頭且無助的說，「現在只要醒來就痛，只好請醫生加重止痛藥，卻讓她一直睡⋯⋯真希望她能夠醒過來，讓我再帶她回家照顧！」
先生訴說對阿因的萬分不捨，並回顧自己從認識阿因到考上船員證照這段期間，兩人曾有過爭執與口角，最終都在她柔和的言語下破冰，「第一任太太死了以後，我才與阿因認識，她真是個好女人，是她的前夫不懂得珍惜⋯⋯」
拍拍他的肩，給予衛生紙，我回饋阿因內心對他的感激，「阿因曾對我說，她很幸運這輩子能遇到你，不只對她好，還照顧她娘家的媽媽和姊姊，家人們都很認同你。」
「你曾答應過她，她走後仍會對她的家人好，她說，就算她到菩薩那裡，內心都會很安心的！」我邀請先生一起進入病房，不要讓阿因獨自面對，「我們一起陪她誦念觀音菩薩名號，一起祝福她。」
進入病房後，阿因先生馬上以手機播放《大悲咒》，「我們晚上都是一起聽到睡著，很好聽對不對？」我告訴他，阿因希望自己走後，先生可以好好過生活。「阿因回去菩薩那裡，會希望看著你繼續聽著你們共同的音樂入睡。」
人生，無論活到多少歲，一路走來，無時無刻都將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烙印在深刻的回憶裡，但我們必須學會在跌跌撞撞中堅強面對，在起起落落中體悟生命的哲理，在世事的糾結中學習「放手」，更要明白最後這條路都是「獨行」。
《無量壽經》云：「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人於浮世，獨來獨往，獨生獨死，苦樂自當，無有代者。」「愛欲榮華，不可常保，皆當別離，無可樂者。」《地藏菩薩告普賢菩薩》言：「父子至親，歧路各別，縱然相逢，無肯代受。」有生必有死，死死生生無人可免，但求無憾！
思緒回到現實，太陽公公竟已悄悄躲入雲層中，怕冷的我，雖然有衣物層層包覆，但還是抵擋不了那凜冽寒風，又想起昨天才接種第三劑新冠疫苗，手臂和右邊的頭頸部隱隱作痛，必需趕快回到高雄，路上不可再停留。
回到家靜思，走錯路，又何嘗不好呢？內心更相信是病人希望我來看看他們美麗的故鄉，用浪潮聲洗滌我久未清明的心靈，讓我更堅持走在安寧路上。
感謝今早因自信而走錯回家路，卻因此圓滿了與眾多病人無心的約定，我也反思，日後在言語上更要小心說出口，西方極樂世界的路，更千萬不能走錯啊！
所屬出版品
生命季刊16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