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盡光生】

■ 道哲法師

 

第一次的訪視隔了一段時間。那一天，在病房門口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孔，「師父，你還記得我嗎？」腦袋頓了一下，原來是鄰長太太，阿伯住院了！「師父，進來！進來！」太太很熱切的招呼法師進去病房探視阿伯。90 度靠在床上的阿伯，原本瘦弱的臉頰更消瘦、更加的蒼白了。

 

了解之下，才知道原來肚子腫瘤壓迫，劇烈疼痛導致阿伯已經多天無法進食，而且無法平躺休息，這是多麼辛苦的事！阿伯看到法師，很開心的睜大眼睛打招呼，隨後因為多天的疲累，坐在床上很辛苦的打瞌睡。

 

法師坐在病床邊和太太聊聊，話題離不開阿伯最近的狀況。「阿姨！看到阿伯這麼辛苦，你心裡一定很擔心、一定很捨不得！」太太默默地看著阿伯，很沉重的說出：「師父，我們人一輩子的時間，快樂的日子太少了，苦的日子比快樂多很多。」說完，嘆了一口很深、很深的氣。阿姨的話，句句刺進心坎！是啊！這世間何止苦？是太苦了！「是啊！阿姨，小的時候，大家都很辛苦，尤其阿姨你們那個年代，兄弟姊妹多，家裡狀況也不好，都要擔起養家的責任。結婚後，就為了家庭孩子忙，好不容易比較輕鬆了，阿伯卻生病了，現在也面臨要分開了，真的是快樂的日子太少了！」阿姨點點頭，眼眶泛淚。「這段時間你照顧阿伯，一定也體會了不少！世間是真的很苦！」阿姨望著打瞌睡的阿伯，聊起過去和阿伯的生活，想起共同打拼的家庭，夫妻倆白手起家，阿伯對家庭的付出及呵護，讓阿姨回味在充滿阿伯的庇護及安全的回憶裡。在談話過程中醒來的阿伯，偶爾會聽聽我們的對話，但不曾因為身體的疼痛而皺眉或嘆氣。

 

週六值班，太太回家休息，在外地工作的小女兒前來照顧阿伯。阿伯坐在陪客椅上，今天的精神明顯好很多。聊起這幾天身體的狀況，阿伯說有比較好眠，但是一樣還是得坐著睡。今清晨突然劇烈的疼痛醒來，打了止痛針，現在舒服多了。阿伯繼續默默地說：「其實我也知道，像我們得了這種病，說要不痛是不可能的，其實也不只有我這麼痛，其他人一定也很痛。」從這段話，可以感受到阿伯的善解人意。阿伯說完緩了一下，又繼續說：「生了這種病，如果有人和我說，我會好起來，我也不相信。因為知道不會好起來，所以我不再這麼去想，不再去產生對抗，我接受它，面對它，跟著它的腳步，這樣我才不會那麼辛苦。」一旁的女兒，聽到阿伯這麼說，或許是第一次聽到阿伯的心聲，心疼阿伯的堅強，眼眶紅了起來，怕父親看到，默默地轉身拿紙巾擦眼淚。這一幕，阿伯都看在眼裡。阿伯望著女兒的背影，用虛弱沙啞無力的聲音，語重心長的說：「其實我這一輩子，我真的很滿意、很滿足。孩子都很大了，最小的孫子也已經上學了，我真的沒有什麼可以操心的。我只希望，我這條路，不要太痛苦，順順的走就好了。」女兒聽了，潸然淚下。我腦海中浮現第一次阿伯聊起家庭靦腆的笑容，原來，那是一個滿足的微笑。

 

下周六，阿伯已更虛弱無力，幾乎都在睡眠時間。法師訪視時，太太、小女兒和妹妹也在場。因為阿伯數次提到法師，所以他們希望把阿伯叫醒，讓阿伯看看法師。阿伯能夠勉強張開眼睛，已無力對焦，但會用力點頭表示知道。小女兒看到此景，忍不住落淚，轉身想往門外擦淚。法師伸手攔住女兒的轉身，牽著女兒回到床邊緊握阿伯的手。法師回顧上周阿伯對自己生命意義的肯定，讓女兒了解父親的用心良苦，當下的每一句話其實都是在對女兒述說，也讓女兒能夠對阿伯說出謝謝，溫馨的場面讓太太和妹妹也紅了眼眶。離開前，法師摟摟太太的肩膀：「阿姨，那一天你和師父說，這一輩子的苦太多了，現在阿伯的苦快結束了，我們要一起來祝福他，祝福他能夠找到真正永久的快樂！」太太聽了也擦乾眼淚，笑笑地說：「是啊，師父，他的苦難快結束了，我會祝福他！我們這輩子能成為夫妻都是緣分，他真的很顧家，給了我們一個很棒的家庭。」這場訪視，在眼淚和笑聲的交錯中圓滿，是一個很美的畫面！大家的內心，相當的溫暖！

 

作家李家同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不是非得傷痕累累才能悟得生活之道，有些人的生命如蚌之容沙，把痛苦和折磨培養成一顆顆珍珠，若是我們懂得欣賞他的珍珠，便是上了人生的一課。」阿伯的一生平平凡凡，可是他卻將每一階段賦予品質、精彩和意義。當阿伯語重心長的說出：「我這一輩子，真的很滿意、我很滿足！」我沒有忽略當虛弱沙啞的聲音飄進耳裡，我也一樣

濕了眼眶。所謂生命的意義，是自己能夠很肯定的給予自己一個價值，而非依賴外在的抓取。曾經，我們都會因為追求、執著所在乎的，而迷失了自己。但若能夠在生命最後的階段，給自己一個力量，找回真正屬於自己可以依靠的，這是何等的福報啊！也是五福臨門之一──善終！

（本文作者為中國醫藥大學附設醫院臨床佛教宗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