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亮生命照見愛】

評 審 隨 筆

 

而論文學之感，最為莊嚴與終極價值處，莫過於對生命之覺知與體認，於是「生命的感動」，實為最本質的陳述；「生命的典範」，則在此本質上，進一步掘發對生命體證之圓滿狀態，而能為芸芸眾生所仰視與學習；「生死兩相安」，則在闡明面對生命無常逆境，能以智慧慈悲之心，予以調整超越，既消解了自我心理壓力，又能對生死進退有據，理得遂而「心安」。

 

當然，有此基準對於文章取捨，自有其依據。然文章有二百五十一篇，扣去文章立意與表達上的問題，可列為標準值之上，亦不在少數。故評審上以符合主題立意，又兼能文從字順，即成為披沙揀金所在。這次文章，多能於此「生命」中立足，或寫親情生離死別之感、或談生命的黑暗與覺醒，乃至書寫病房的親身經歷，或謳歌生命的美好等等。內容主題雖不同，年齡或有差距，人生歷練多有所別，但多能對自身所處之世間萬物，有所感、有所覺、有所醒、有所悟，藉由「說故事、寫人生」，予以回顧與感恩！

 

如＜幸福甜滋味＞，以五卷開展人生滋味，巧妙運用四季之感，而使每卷中皆駐足了生命中值得回顧的意象，亦從文中讀到了對自身、家人、學生等情感的記憶與不捨，文字清新秀麗，亦少了此類文章常見之悲痛與掙扎，反而多了人生智慧之觀照與美學之直觀，由此亦可得證，真善美之真諦所在！

 

而＜渡＞一篇，則寫其外婆在經歷喪夫之痛後，猶能藉由參加晨泳度過悲痛深淵。此「渡」實雙關之喻，既言「晨泳之渡」，又談「度過」心中喪夫之痛。而之所以能超越調適者，非淡忘過往之一切，反而是更善護與珍惜當下一切，而使在者、往者皆能安心。故能得此理者，實亦對生命有所感動者能為之，亦為吾等生命之典範。於此，亦可見本次主題書寫之特殊關聯性。

 

對我而言，此次評審實為特別，評審之內容不是針對個人情志之書寫，亦非顯露才性之作，而是體驗書寫者的生命情境之變化。故每讀一篇文章，猶能從字裡行間體驗生命之起落，心中實悲欣交集；除此，亦從文中學習許多人生智慧典範，而受益良多。而從評審會議中，不同之專業背景，對於書寫取徑之殊別，而終能求同存異，亦為學習經驗中值得回憶之處！最終，也感謝主、合辦單位蓮花基金會、慧炬機構，能於此社會諸多亂象與失序之際，舉辦書寫「生命的感動」、「生命的典範」與「生死兩相安」三大主題，啟動對生命的體驗與觀照，提升了人之感知教育、生命教育而有利眾生！這些都是此次評審中，心中諸多感動之處！

　社會組：銀蓮獎（第二名）

 

八月十日天德合-- 諸事大吉，是姊姊出閣的好日子，結婚禮堂的舞台前，一簇簇粉紅玫瑰花粧點著滿天星，瀰漫一股幸福浪漫的氛圍。

 

舞台上「瞽音合唱團」隨著柔美的鋼琴伴奏聲，合唱著悅耳的情歌：「當頭一次遇見你，我的內心充滿了歡喜……頭一次的愛，是最甜蜜的愛……超越一切唯一的愛……」如天籟般的歌聲在耳際縈迴不絕，輕快音符在空中跳躍飛舞；溫柔地敲擊我塵封已久-- 記憶的盒子，逐漸喚醒沉睡中的童年回憶，往事緩緩從中攀爬而出……

 

父親，在我心中始終是慈善謙遜的延伸，他不僅是袍澤眼中敦厚的老實人，更是兒女心目中和藹可親的好爸爸。直到如今，未曾見父親與人惡言相向不善於拒絕別人的他，吃了虧總是默默地攬受一切損失，且一笑置之。

 

父親於不惑之年時，深知「落葉歸根」已成泡影，轉而夢想在台灣「落土生根」築建一個家庭。在袍澤的努力奔走媒合下，娶了輕度智障的母親，終於美夢成真有了歸宿。然而，這樣的結合是多數老兵無奈的-- 悲歌。為了避免遺傳基因禍延下一代，父親毅然決然獨自到醫院結紮。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父親總覺得空空蕩蕩的家裡，冷清得沒有半點朝氣。為了彌補未曾「傳宗接代」的遺憾；或者是「養兒防老」的體現，他領養時值三歲，僅差幾個月的一女、一子，隱喻「好」運兆之意。

 

父親曾語重心長地說：「當年充滿省籍情節，最初只想找個老伴，雖然婚事對象並不理想，卻也只能坦率接受，後來看到往日軍中弟兄在《榮民之家》裡孤苦無依的終老一生。比起他們，我已經很滿足了，至少我還擁有一對活潑乖巧的寶貝，和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家。」

 

父親在后里馬場擔任軍職，是專業的馬術教官。馬場大門前的道路兩旁，種植一望無垠的甘蔗，是眷村子弟上學的必經之處。當微風掠過，兩旁的蔗葉隨風搖曳，彷彿身處綠油油的蔗海，在蔗園中間，夾藏著一條台糖的小鐵道。每逢收成的傍晚時分，上學的孩子回來了，當小火車的笛聲驟然揚起時，所有眷村的小孩不約而同從各個角落竄出，在鐵道旁站定，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滿載的小火車。它彷如罹患重病的老翁，一步一喘地蹣跚而來，這時，大夥互相吆喝奔向台車，奮力抽取未綁牢的甘蔗。火車過後，幾乎每個小孩都有所斬獲，甘蔗甜蜜的滋味，是眷村孩童成長的幸福回憶。

 

受父親薰陶，姊姊熱愛馬術，課餘或假日常至馬場練習，駕馭著馬兒盡情馳騁，風姿颯爽儼若巾幗英雄的姊姊，總是馬場中眾人關注的焦點，她展示高難度的騎馬跨越高欄，精湛的騎術時時引起熱烈的掌聲歡呼與讚嘆！

 

某日，她在馬背上緊勒韁繩，試圖控制馬兒立即停下，卻搖搖晃晃地跌下馬來，臉色蒼白地露出迷惘、惶恐的神情，父親和我趕緊上前關切。姊姊說：「剛才忽然感到一陣暈眩，眼前呈現灰濛濛的一片。」父親驚慌地立即將姊姊送往熟悉的醫院檢查。

 

候診室裡沉悶的等待，摻雜著刺鼻的消毒水味，我和父親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般-- 焦慮不安。時間在驚懼中一分一秒流逝，彷彿過了半世紀，終於，醫生步出了看診室：「你女兒罹患『少年型視網膜黃斑部病變』。這病，目前尚無治療的方法。視力剩下零點零五，只能看到十公分之內的物品。」乍聞之下，惶然無措的父親隨即愣住，無言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我趕緊趨前攙扶，父子倆四目相對，頓時情感潰決，眼淚在雙頰縱橫……

 

醫生曾說，當人的眼睛看不見時，其他的感覺器官會替補失去的視力，盲人終將學會依賴耳朵、鼻子和雙手，以這樣的方式來替代，並學會在環境中重新掌握方向。

 

最初的幾個月，姊弟形影不離，我當她的眼睛，幫她抄筆記，讀書給她聽，陪她逛街、嬉戲、旅遊。姊姊努力嘗試重拾熟悉的世界-- 屋內、庭院、以及臨近街道。她用雙腳步測路徑、計算距離；在心中描繪一幅周遭地圖，用雙手在那層薄霧中重定秩序。

 

季節遞嬗，光陰悄悄地在指縫間流逝，姊姊經過一年多的磨練、摸索，已漸漸能適應視障的生活，她的聽覺異於常人的敏銳；雙手運用靈巧細察。然而，原是綠油油的蔗海在她眼前卻已轉換成棕綠色的遙遠海洋，一層灰色的薄霧籠罩在她前方，阻隔了她所熟悉的一切人、事、物，再也無法辦識視覺影像…

 

畢業後，姊姊獨自北上謀職。十餘年的按摩生涯，她歷練成擁有乙級證照的專業按摩師，服務過的客人不計其數，有上市公司富商、名媛，亦有病入膏肓的慢性病患。姊姊待人親切，不少長輩都把她當作親人看待，吐露許多不為人知的心事；更有許多她服務到其終老的客戶，姊姊甚至參加他們的告別式。視障遭遇雖然讓她遍嚐種種心酸，卻也視障遭遇雖然讓她遍嚐種種心酸，卻也

讓其盡閱人生百態。機會是留給能把握的人。某日，姊姊依約至豪宅服務科技「老董」，按摩閒聊中他無意中透露，台中將開發科技園區，土地徵收綿延至后里台糖的蔗田，預計近日即將南下會勘設廠地點。

 

是思鄉；抑或是厭倦車水馬龍的都會生活，這訊息燃起她返鄉創業的火苗。她聯繫志同道合的盲友集資，逐步籌劃開店事宜。

按摩館開幕那天，館前擺滿祝賀花籃、花圈，整條街籠罩在沸沸揚揚鞭炮煙霧中。附近看熱鬧的民眾裡，有三姑六婆冷嘲熱諷聲：「笑破人ㄟ嘴，惦治嘸三隻貓ㄟ庄腳所在，開一間抓龍ㄟ店，是要開治彼飼蚊是否？」

 

當科技公司陸續進駐，吸引許多離家遊子返鄉求職。每逢假日，狹隘的街道行人摩肩接踵，前來按摩紓壓的工程師絡繹不絕。街坊親友方才嘖嘖稱讚：「她雖然是盲人，卻比明眼人更獨具慧眼……」。

 

任職電腦工程師的「榮昌」是按摩館會員，閒暇之餘總會來按摩紓壓，是姐姐很談得來，互有好感的常客。忽然一月餘沒有來消費；手機聯絡都轉接語音信箱，深覺詫異的姊姊，趕緊查看會員通訊錄，要我陪她前往關切。和他家人細談後，得知日前公司體檢時，檢驗出右腿罹患骨癌，患部已於前天切除，目前在加護病房觀察中。整個人因此心情非常低落，不言不語、自暴自棄，幾乎喪失求生意志。

圍。既然我可以，相信你一定也可以做到……我等你。」

 

榮昌走出陰影後，在一次閒聊中曾感慨：「當動完截肢手術，我的生命彷彿就此被捲進波濤洶湧的暗流，直到詳細閱讀妳姊姊送給我的那本書，我才得以抓緊這艘生命中的舢舨，勇敢航向未來的人生。循著鄭豐喜老師攀爬過的痕跡，跨出自己第一次用義肢走路的每一步，隱約中，我感到久經濕雨的窗外，露出一道希望的曙光……」。

 

他們從相識、相知、相惜、相戀直到踏進禮堂，兩人承諾當彼此的眼睛、彼此的腳，相互扶持，共組家庭，一起探索，分享美好的人生。

 

掌聲，將我的思緒拉返當下，姊姊溫柔地依偎在姊夫身旁，婚姻、事業盡臻美滿的她，臉上漾滿著幸福笑容。經歷過命運殘酷的蹂躪後，兩人充分發揮了隱藏在高貴人性背後的堅毅。他們奮戰不懈，終於嚐到甜美的果實。將原本慘淡的「灰色」，昇華為繽紛的「彩色」，完全掌控並「翻轉」了自己的人生。